宣城作为江州首府,是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东面临海,西面背山,这海便是东海,山便是栖霞山。栖霞山名为山,其实只能算丘陵,甚至在丘陵中海拔也算低的,只是因为地处广阔的江南平原,才显得颇有巍峨的气势。栖霞山南北纵向跨越整个江州,一路山水明秀,行旅之人必要在此停留,赏景赋诗;宣城这一段,名山大川尤多,甚至一块山石一处溪涧都被文人骚客起了名字,而其中更有一处世外桃源――归来山庄。

    一行人骑马绕过几个山头,顺着平缓的山道一路深入栖霞山,随行的是碧波荡漾的栖霞江,江水顺着山谷走势一路蜿蜒曲折,消失在绿树青山掩映的远方。

    此时夕阳西下,斗盘似的日轮被两岸青山托举着,红艳的日光粼粼映射在江中,惊起江心三两只白鹭。

    道路两旁星星点点散布着几户人家,黄土墙围出一方方自在天地,土狗傻呆呆地对着远归的人摇尾巴,看门的鹅却扯着嗓子嘎嘎地叫唤,栏里不明真相的鸡鸭也跟着开了嗓。

    又往前走了不远,山庄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大门两旁矗立着威武的石狮,铜质牌匾高悬,上书行草“归来山庄”,清雅出尘,一看竟是名家朱有之墨宝。

    “朱先生说,我一个小女娃子,该心怀远方,取什么‘归来’。”叶臻轻轻笑道,回头看着叶明,眼中有璀璨星光,“结果他一住下就不肯走了,连叹‘归来’二字妙极。”

    归来山庄一开始的确是为收容八年前陈梁兵乱受灾的流民而建,但发展至今,已经成为栖霞山一道独特的风景。就连女帝也称赞不已,接连向留仙谷颁布奖赏。

    小花很早就等在门口了,远远地挥舞着胖手,兴奋地跟他们打招呼。叶臻一把把她抱起来,笑吟吟说她又重了。小花撇了撇嘴,颇为委屈地说道:“这么久不来看我,是还以为姐姐不要我了呢。”

    “怎么会?”叶臻把她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奶糖来,“答应你的奶糖。”

    小花兴高采烈地接过来,飞快地剥了一颗含进嘴里,剩下的小心地揣在怀里。她认识苏冉还有寒轩的哥哥姐姐,蹦哒着一路叫过去,在叶明跟前停了下来,“咦”了一声,然后展开她的招牌甜蜜笑容,脆生生叫道:“爷爷好!”

    叶明一愣,眸中划过一丝忧伤。叶臻连忙说:“这是姐姐的叔叔,你也要叫叔叔。”

    “哦。叔叔好!”小花乖巧地改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叶明,流露出十足的亲近。

    叶臻说:“屋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那里说话。”她牵起小花软软的小手,沿着石板路向庄内走去。

    叶明看得出,叶臻一到这里就完全放松下来,背了一路的杀伐之气在她抱起小花――不,看到小花的瞬间就收了起来。

    他一面叹“归来”二字的确妙极,一面却有些哭笑不得,正是因为太过熟悉了,叶臻甚至没想起来要跟他介绍一下。

    苏冉翻身下马,便有人帮她把马牵去喂食。见叶明看有些拘束,便说:“明叔,这里就更是自己家了,里面的人也都是自己人。”

    叶明也下了马,跟着苏冉进门。苏冉一边指点他看路,一边说:“归来山庄是叶子一手创立的,最早来落户那几家人,跟叶子和我都有过命的交情。”

    “当初南下逃亡,正值陈梁兵乱,流民遍地,叶子和我扮作流民逃出生天,机缘巧合竟还救了大家一命。后来叶子拜入青云先生门下,便让留仙谷帮忙收容了这些流民。那之后都是叶子自己在经营,庄子规模越来越大,收留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跟善堂还是不一样的,这里的人自己种田,自己经商,也有学校、医馆和商业街……”

    二人穿过一片小山坡,便走上了山庄主道。远处山水相依,青石板铺就可两车并驾的大路,两边是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人家。

    前头叶臻被小花一路拉着跑回了家。朝氏正坐在花架下织布,见叶臻来了,抬头笑道:“回来啦!这丫头念叨你好久啦。”

    “是啊,可算回来了。”叶臻笑着应道,低下头去看小花,刮了刮她的鼻子,“都说了这回要好多天呢。”

    小花撅起嘴,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臻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来:“喏,鲜花饼!小心别压坏了……”

    “哇!”小花小心翼翼地捧了过去,“真有啊!”

    那时候鲜花饼对于泗水以北的人来说,着实是个新鲜玩意,倘若没有极快的脚程,半路上就坏掉了。叶臻倒不是自己路上买的,而是她跟朝氏说自己去的是益州,因此特意让寒轩的人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

    朝氏也有一份。她接过去的时候笑容温柔,眉眼间噙着淡淡的怀念:“十来年前,我家里就是卖这个的。咱们街坊邻居都做这个生意,不过糊口饭吃,谁都不当回事,哪里想到如今想吃都难了。”

    知道她的过去,叶臻抿了抿唇,转而问:“平安呢?”

    说起这个朝氏便叹了口气,笑骂道:“上数算课去了。那小子,前些日子吵着要学武,蹲了两天的马步,今天早上又说还是学算术去。”() ()

    “这样啊。”叶臻撇了撇嘴道,“那我改天做个算盘来。”

    “你可别瞎忙活了。上回做短刀费你不少功夫罢?之前那么想要,玩了两天就放下了,指不定明天又想干什么去。”朝氏无奈道,捻了捻针,取过另一种颜色的线比了比,才说,“我巴不得他不要学武,学好了数算,将来与他爹做账房先生便好了。这一习了武就要往外头跑,到时候天高地远到哪里去找回来。”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留在这庄子里挺好的。”

    可是男孩子七八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上树打鸟下河捞鱼不亦乐乎,到了饭点都不着家,哪看得见母亲眼中的千般情愫?

    便是看见了,孩子心念的都是远方,怎会想着留在庄子里?

    叶臻心头蓦地一酸,说道:“他还小呢,随他玩去吧。”她是多么羡慕这个孩子能够在归来山庄温暖的阳光里平安长大,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未来和梦想,而不用像她那样自小经历颠沛流离,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久久无法解脱。

    小花却不知母亲与姐姐的愁绪,只是好奇又兴奋地看着远处的叶明,摇了摇她的手:“姐姐,那个叔叔以后也住在这里吗?”

    叶臻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丢下了叶明,又是感激阿冉素来细致,柔声说:“是呀。以后都住在这里。”

    “那个叔叔一定也会讲很多故事吧!”小花咬了一口鲜花饼,眨巴眨巴大眼睛,“外面来的叔叔都有很多故事的。”

    “是啊,会讲很多故事。”叶臻应道,又有点愣神。

    她看见同阿冉一起走过来的叶明,他拘谨又好奇地看着两旁的人家,而那些人家全都对陌生人致以最热情的问候。

    这些曾经被世道抛弃的人,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以后,仍旧毫不吝啬地用温暖拥抱世界。

    而一切惊涛骇浪、暗流汹涌,哪怕是父辈祖辈亲身经历过的流亡之路,本来就只是孩子眼中的志怪故事而已。

    十四岁的女孩子眼睛里划过与年纪不符合的沉痛哀伤,最终又笼上了寻常的带着点冰霜的暖阳。

    她摸了摸小花软软的头发,“自己玩去吧。姐姐今晚还有事,明天再来找你玩。”

    小花点了点头,抱着鲜花饼进了屋,不一会儿,就看见她小小的脑袋从阳台墙砖的镂空出探了出来,“姐姐再见啦!”

    “李子琳!又爬墙!你给我下来!”朝氏扔下针线骂道。

    小花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对着那样触手可及的温暖,叶臻脸上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然而她晓得“归来山庄”于她而言不是归来,她是不可能长久留在这样的桃花源里的。

    叶臻走向叶明,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叔,不好意思……那个,您家就在前面……我给您介绍介绍?”

    她刚才实在是忘我,竟然完全松懈下来,而忘记了正事。这位当年出事前正好丁忧回家的管家叔叔,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叶明此时紧绷的心情已经放松下来,也不再拘着礼,瞪了她一眼,“阿冉都跟我说啦。你这丫头可真行啊,短短几年做的这么有声有色。”

    叶臻倒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大家都想有这么个地方,心往一处放,劲往一处使,就成了嘛。”

    几个人进了院子。

    院子中央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后面有菜园,两边是鸡笼鸭舍什么的。谷仓里有米粮,还放着些海鱼干,角落里有一副小小的渔网和几把鱼叉。

    叶臻说:“这里是没法下海打渔了,不过栖霞江里是有鱼的,可以随时去抓。”

    这是照顾他在海边生活了八年,习惯有些改不掉了。叶明心中十分感动。

    叶臻又把他领进了书房:“庄子里有很多读书人,弄了好些文坛诗社,平日里也会聚在一起谈谈天地。”

    她回过头来,看着叶明:“至于别的能干什么,您住下来就知道啦。”

    叶明正要说话,院门口便探进来一个脑袋:“寒姐姐,我进来啦!”

    叶明顿时紧张起来。

    叶臻笑着说:“没事,成成,你邻居家的儿子。”

    她朝门外道:“进来吧。”

    他怯生生的,看了陌生的叶明一眼,没有进门,把一条小奶狗放在院子里:“我们家狗子下崽了,阿娘叫我送一只来,给……给新来的叔叔。”

    他放下小狗就跑了出去。

    “他怕生。熟了就黏人了。”叶臻笑着摇头,“他们家的狗出了名的忠勇不二,别家想要崽子都要不到呢。”

    苏冉也说:“左邻右舍都是我们最熟悉的,叔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

    小奶狗愣愣地看着新主人,摇了摇胖嘟嘟的尾巴,几步窜上前来。

    叶明一把抱起它。

    狗狗在他怀里一拱一拱,舌头舔着他粗砺的指尖,竟没有嫌弃。

    黝黑佝偻的汉子眼眶已经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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