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莫云礼并不十分理解,以他们家侯爷的身份地位,要惩办王福山区区一个知县,又有何难?何须如此忍气吞声,拐弯抹角,就连那位传说中张扬跋扈的遂宁侯谢幼清,也不得不跟着密谋而非直接带谢家军荡平西南。

    洛逸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留下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留在房间里,又不能去听两位侯爷的壁角。从他跟着侯爷开始,大家都当他是个小孩子,一切糟心事不用他管。从前他觉得当咸鱼享福的日子真是妙极,现在他莫名有种自己是个被闲置的吉祥物的感觉,当真还不如留在临川跟着那位状元郎继续发掘景春苑的秘密呢。

    君七姑娘比他还小呢,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女侠了。

    莫云礼如此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抓了佩剑从窗户风一样地掠出,落地时差点撞上人,刚要赔罪,定睛一看,却“咦”了一声:“阿生?”

    来人正是唐学孝的书童阿生,满身都被雨浇得湿透:“云礼小哥救命!我家主人被掳走了!”

    “什么?朗朗乾坤竟有此事?”莫云礼大吃一惊,一把扯过他胳膊,“你说清楚,怎么回事?被谁掳走?掳哪去儿了?”

    阿生紧紧护着怀中的包袱,呜咽着说:“我家主人傍晚时说想出门考察民情,走到书店说要买几本书,我去付账的功夫,主人便不见了。”

    “在书店不见的?众目睽睽之下,没人看见是什么人掳走,又往哪里去了?”莫云礼皱眉。

    阿生摇了摇头,委屈道:“我本以为主人先行离开了,可找了许久都不见人。铺子里的人都说什么都没瞧见,我多问两句,他们还凶巴巴的。倒是有个乞丐小孩悄悄告诉我有蒙面人把主人掳走了。”

    “……我知道了。”莫云礼拉着人先到廊下避雨,一面往后院走去,“侯爷在议事,我先带人与你一同去书店看看。”再遣血影全城搜索,他暗自补充道,“议事结束,自会有人将此事禀报侯爷。”

    一行人急匆匆冒雨离开了驿馆,暗中潜伏的头领一挥手,传音道:“跟上。”

    夜幕笼罩下,沙沙的雨声掩盖了脚步声和瓦砾扰动的声音,不远处的县衙后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冒雨出了门,往城外行去。不久之后,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从官衙后院墙上掠过,尔后分道扬镳。

    南郊山中金溪别业,笙歌阑珊。别业高筑山崖之上,重檐飞宇,金碧辉煌,俯瞰着脚下赤贫的土地和村庄,好似灰烬之上开出的血般艳红的曼珠沙华。

    山下穷苦人家的闺女被装扮成倾国倾城的美姬,跳着临时编凑不甚熟练的舞步,却也足够将那些附庸风雅的乡绅耆老迷得七荤八素。若有少女在床笫间激烈挣扎抵死不从,或如小兔般惊惶不安,则会引得那群老东西愈发兽性大发。

    这纸醉金迷间谈得的烟草、军火等违禁物的交易所得,或是卖官鬻爵、花钱买命、人口买卖获取的利润,会被分出一些,用以给那些卖了女儿的人家糊口;同时更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作为税收上缴国库,其数之巨,足以掩盖地产不足、商业凋敝的实况,解当地官员燃眉之急,所以尽管很多人都知道金溪别业的事,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眼见农事工商被层层盘剥,反倒是投机倒把赚得盆满钵满,哪还顾得良心二字,毕竟填饱肚子最重要。

    这一切都落在金溪别业的主人眼中。他是个矮小清癯的中年人,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有一道撕裂眼角的丑陋疤痕,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在烛光下看起来半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不过今日他的背微微弯了下去,将难得的折腰留给了后园暂居的贵客。

    那贵客一月总来个三四次,身边跟着不同风情的女人。他对前院的热闹并不感冒,只是搂着女人一杯杯地喝酒,但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沉醉,比别业主人更像是个冷眼旁观的人。

    金溪别业里一年到头有许多这样的贵客,主人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多问,只听上头的吩咐殷勤待客。在他金盆洗手后,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他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多年前的纷争,但往山下看去时,又分明觉得自己还在其中。

    他亲自送完热水,轻轻合上门退出,一面沉思一面提着灯笼往前院走去。因为贵客不喜热闹不喜光明,这后院内没有一个侍女,也十分昏暗,但他丝毫不受影响,健步如飞,很快与黑夜融为一体。

    *

    方才还在悠悠喝酒的西川转运使代元熙,忽然头一歪便睡了过去。他的女人先是一阵惊恐,继而神色柔和下来,将他揽在自己身前,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代元熙忽然便做起了梦。他已鲜少回忆起过去,尤其是他还没有发达之前,跟着遂宁侯陈崇绪在江宁街头泥腿子的生活。那时的陈崇绪还不是侯爷,也非大战中骁勇善战的将军,只是江宁陈氏知本堂血缘淡薄的一支后裔,家道早已中落,在王朝末世的纷乱中勉强混口饭吃。

    被知本堂族谱除名后,陈崇绪在安宁靠着倒买倒卖起了家,召集一帮兄弟投奔了起义军,代元熙作为军师和钱粮官追随左右。一开始是跟着关东王刘义万,刘义万死后,又转投胶川王郭庄手下。后郭庄作古,苏、萧联军收编胶川王军队,陈崇绪才打起安宁陈氏三清堂的旗号,正式归入齐国麾下。陈崇绪在前线杀敌,代元熙掌管西线军需,二人屡立奇功。建国后,他们受到封赏,手握大权,在西南扎根下来。

    然而,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西南还有盘踞了数百年的地头蛇,平南谢氏和颍川赵氏。这二姓郡望在乱世中献出部曲和财产,为保全西南安定,更为庇佑苏、萧微末之时立下不世之功。谢氏在谢幼清父辈开始有意退隐,尽管手中所握兵权仍令人忌惮;赵氏却在襄阳侯赵元璟手里不断壮大。为了在西南能有一席之地,陈崇绪选择与赵元璟结为好友。他没有家族牵绊,行事又仍带几分土匪作风,比谢赵二家都要放得开手脚,再加上借陈梁兵乱的机会对各地势力大肆洗牌,如今代元熙敢打包票,即便是赵元璟本人也不知自己的地盘到底被陈家抢去多少。

    当赵元璟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从主动沦为被动,只好割让颍川赵氏的势力,跟陈崇绪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

    而代元熙在这过程中,也逐渐感觉到一切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起于卑贱,平生跌打磕碰,所做一切不过情势所迫,年过半百也少有停下来想想的时候。今夜他登高望远,美人在怀,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一直以来想要的,是有尊严地活着,不再需要担忧明天的吃穿,再进一步功成名就,位极人臣。至今西南水陆转运权柄在握,想要什么无不触手可及,是年少从不敢想之事。

    而陈崇绪的野心,却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四十年前那个被赶出知本堂大宅时咽下了满腹血水的孩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止是富贵荣华。他的武功不知从何处习得,邪门得很,且近年来不但没有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心气平和,反倒频增杀孽,连下人无心之失,也会引得重刑加身,性命不保。其他人下海不过图个生计,最多如王福山之流想要借此升官发财,而陈崇绪单单是享受掌握众人生死的快感,一如他乐于见到众生哭泣与恐惧。

    代元熙在自己一处私宅中放置了记有这些年所有大事的卷宗。

    他自认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更不是什么真的有本事的人,无非时事造人,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富贵安逸,大权在握,忽然意识到世人皆苦,这份苦中或许还有他的推波助澜。尽管,他也不是只给百姓带去了苦难,水陆通衢、盐铁繁荣、商埠林立,此皆为印在朝廷文书上的白纸黑字的嘉许。若非走私,这西南群山连绵中大部分的村庄和城镇,都仍过着闭塞贫瘠的生活。

    可他毕竟与陈崇绪拜过把子,混过道的都知道这拜把子的分量,背后使刀子的事,他代元熙做不出来。是故他鬼使神差地整理了这份卷宗,却又将其藏了起来。他安慰自己想,就当做日志随便写写也罢,等有一日陈崇绪和过命兄弟们都故去,子孙再将其公之于众不迟。

    ……

    代元熙忽然隐隐觉得今日的梦不同寻常。往日他就算回忆昔年岁月,也断然不会如此事无巨细地历数点滴。而且做梦时总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辅助他将潜藏的记忆都一一挖掘出来……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思维挣扎起来,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往日守口如瓶的秘密像是泄洪一般往外倾倒,落入不知何方的深渊。

    他浑身颤栗起来,手脚发麻,愈发觉得浑身都被一只大手钳住,对上她惊惶不安的眼神时,眸中霎时布满阴狠的红丝:“是你做的?”

    “元郎说什么?我……我不知道啊!”小朱氏被他狠狠掼到一边,顾不得喊痛,惶然大叫道。

    她是全然不会武功的一朵娇花。代元熙慢慢平静下来,揉着太阳穴,就着屋中昏暗的烛光看向床边袅袅燃烧着的安神香,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鎏金香炉的盖子,伸出一根手指,不顾灼人的温度,拨开了香灰,看见了一小块尚未燃尽的赤色石头。

    他看向完好无损的窗户和窗锁,又抬头看向房梁,均无活人行动间流转的气息。正当他打算窜上房梁,查看屋顶时,小朱氏突然一声尖叫,接着便哑然无声。

    代元熙回过头去,猝然对上一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半晌才认出来,看了眼晕死过去的小朱氏,目光中多了几分冷然与戒备:“崇绪,大半夜怎么过来了?”

    陈崇绪并未回答,环顾了一圈屋内,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有朋友来过了啊。”

    代元熙觉得后背又有些发冷,这是当年战争中生死关头也不曾有过的感觉。他强自镇定着:“……朋友?”

    陈崇绪瞬间便来到了香炉旁边,那速度快得让代元熙觉得他只是一道残影——他的武功竟然已经精进到这个地步?

    他扫了眼香炉:“这香是这女人点的?”

    代元熙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杀意。代元熙并非对小朱氏真有多少情谊,只是对陈崇绪明知她无辜却仍动杀意的举动十分不满。

    这一犹豫,陈崇绪便道:“露水情缘,怎还舍不得了?”顿了顿,侧眸看着他,眸中带上了讥讽,“还是,你愿意替她去死?”

    那一瞬间,代元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肃杀之意,不觉浑身寒毛直竖。他霎时意识到,他曾以为陈崇绪至少待他们这些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有所不同,或许是错得一塌糊涂,在陈眼中,他们的命也就比小朱氏金贵一点,这一点可能还是源于他们能够带来足够买命的利益。

    代元熙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捏成了拳。倘若刚才窥探他梦境的是陈崇绪,后者必然已经知道他背地整理了卷宗的事,他眼下必不会有命在。那么,刚才是什么人,又或者,是鬼?

    这一思索的功夫,方才还对他巧笑倩兮的女人已经被抹了脖子。精心挑选的衣裙和首饰熠熠生辉,殷红的血从她纤细的脖子里流出来,浸润了丰满的胸口,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是在昏迷中停止呼吸的,可能没有什么痛苦吧。代元熙微微别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道。

    陈崇绪已经走了,他来得悄然,离开得也悄然,杀人的动作很快,应该不会沾上血的腥味。

    或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倘若有一天他也被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果在某个地方,以他中年喜静的性子,不会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死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晓得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灵魂与记忆。

    他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柴火,抱起了小朱氏尚且温热的身子,一步步走去时,昔日的温香软玉耳鬓厮磨一一印在眼前。他脚步不停,双手一松,女子曼妙的身体便落入烈火之中。脂膏燃烧的味道让他稍有不适,他于是退后两步,坐下来沉默地注视着。

    他听见前院隐隐的说话声,宴席许是散了。他忽觉弄清楚是谁窃取了他的记忆并不太重要,甚至有些感谢那个人让他的心思还有存留于世的机会。但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份卷宗的发现,不能等到几十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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