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得通,但叶臻总觉得,她忽略了什么东西。

    在厘清思绪之前,她已经来到了宣城府衙,由衙役带着向停尸间走去。那衙役原就与寒轩熟识,见叶臻拿着公主的信物,一路上便挑着叶明被杀案能说的细节都给她说了,又悄悄道:“此事是有人栽赃陷害,大人都明白的。只待抓到凶手,必能还镇北侯清白。”

    叶臻给了他一些碎银打赏,拿过仵作给的验尸单一目十行地看。晦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流转,衬出她眼中越发浓重的墨色。

    案发当时,她满心都被真假玄天承牵系,后面各种事情又纷至沓来,直到此时,她静静回溯现场,越想越觉得不妙。

    当时之所以交出扇坠,是因为她不确定对方掌握了多少信息,如果一味替叶明掩饰身份,反倒会让自己也栽进去,不如装无辜玩一手反钓鱼,再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什么。如今细想来,邱平的问话抱有极强的目的性,崔皓则被设计成无知觉的刀,若非她装傻充愣,只怕当场就被扣住。而若非玄天承杀了冒牌邱平,送走崔皓,只怕他们后续还会追着她不放。

    这就验证了她的部分猜测。他们想要的不光是坐实她的身份抑或杀了她,更是要将叶家和诡异、杀戮、反叛等等引起人恐怖的词汇永远联系在一起——通过大庭广众下的表演,就像望川楼那样——这样,无需他们再刻意设计什么,形形色色的人会因为各自的身份地位而做出相应的动作,将一切搅得更加浑浊——就连她自己也是,在想明白之前,她下意识的行为已经将自己推得离清白越来越远。

    当时,玄天承选择了隐去了傀儡人,事后又将其带回血影研究,那么理论上府衙永远不可能抓到真凶,结果要么是编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要么是他永远陷在局中出不来。他虽然跟她说了不那么在意流言,但这个东西会像苍蝇一样不远不近地盘旋着,冷不丁就落下来恶心人——就如那同样悬而未决的王福山案,作为导火索引发朝廷弹劾镇北侯的浪潮。而明面上的理由也不是那么容易编的。正如望川楼的真相、景春苑和淮安王墓的内幕都必须被埋没,他们自以为是在保护人心,实则是厝火积薪,与初心背道而驰。

    她不禁想,不将傀儡人的真相公之于众,真的是更好的选择么?

    他们选择了在灰色地带斡旋,似乎的确是殚精竭虑忍辱负重,但事实上也给了对手同样的操作空间。当他们回头想找一个真相时,当时一步步做出的以为正确的选择会将真相连同对手的意图一同包裹,让一切无从解起。

    叶臻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人不是神,终究是有局限的。即便意识到不对,也已经迟了。

    他们走进了停尸房。这几日死了很多人,还没有家属认领的都停放在这里。天气有些热了,房间里气味很不好闻。衙役想要速战速决,快步领着叶臻往叶明尸体的位置走去。

    叶臻在石台边站定。尸体被白布覆盖,上头还洇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白布。

    尸体的面容露了出来。

    叶臻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她苦笑了一下。

    衙役余光瞟到一角,陡然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可能!”他常年跟尸体打交道,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大着胆子扯了扯尸体的脸皮,又一一核对过尸体上的伤痕,终于忍不住连连后退,结巴道,“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啊……伤口都一模一样!”他越想越觉得后背凉风阵阵,颤抖着说,“将……将军,这不……不能是鬼吧……我……我这就去找仵作!”他前脚绊后脚地跑了出去。

    叶臻没拦他,沉默地看着石台上那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早该想明白的。她下意识忽略的,其实是最容易被人做文章的。没有人规定,傀儡人一定当时就会露出破绽,是她见了假玄天承的尸体迅速变化,先入为主了。而且,在已经有了假玄天承和假邱平的前提下,她根本不会想到叶明也是假的。

    叶明不见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的。很好。

    叶臻简直气笑了。她自认为对叶明一直持保留态度,从接来叶明开始也存了试探的心思,但到底是嫩了些。不能算是毫无收获,但付出的代价可太大了。

    事已至此,只好让人暗中去找叶明。这事儿还不好做。她搞不清楚,叶明究竟是自己跑的,还是跟陈震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她也不清楚她无知觉地漏出去多少,当时找叶明动用了青阁的人脉,眼下只怕青阁也危险。她吁了口气,决定先去青阁那边提醒一声,再想办法探一探陈震。

    算了,眼下她心神不宁的,还是不要去碰陈震为好,以免乱中又出错。

    她强自定下了心,也没等那衙役回来,找了个师爷给陆鼎元留了信,快马加鞭去了青阁设在宣城的联络点吉祥裁缝铺。“即刻发出,二姐亲启。”

    叶臻把封蜡的密信交给掌柜娘子,再赶到栖梧阁时已经是酉时正了。

    君识也是擦着时间,刚到没多久。燕汝文对叶臻不打招呼就失踪又迟到的行为颇为不满,但大约是自己也怀着秘密,没有深问。

    因为要赶路,燕汝文把伤兵安置在了栖梧阁,亲卫也留下照应。叶臻对刘山等人都另有安排,于是只有叶臻燕汝文外加君识三人出发。

    三个人各怀心思,一路上尽是沉默。好在淮西府不远,不过亥时三人便到了云梦县城。() ()

    守城的士卒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他们的官验和鱼符,才恭敬地放行。叶臻习惯性地看了眼城墙的高度,又分析了守卫的分布,觉得自己翻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旋即便暗暗吐了吐舌头,心道自己还真是做贼做习惯了。她落后燕汝文一步进了城,余光看见背后身形挺拔尽忠职守的士卒,心里沉甸甸的。

    她毫不怀疑,这些身份凭证都是可以伪造的,这座城墙也是可以翻过的——至少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并非难事。但她在老老实实地进城时,仍旧难免心生感动。在看到晚归的人匆匆跑进城门,不好意思地跟守卫招呼,进城一瞬间就全然放松下来时,这种感动愈发强烈。

    这世间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普通人,遵守着不完善的秩序,或许也会愤世嫉俗,但更多的是感念这份秩序带来的安定感。

    叶臻想,她已经远离这种秩序了,所以才会对着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生出这么多感慨。

    已是宵禁时分,不过由于还是疫病期间,街上除了更夫之外还能够看见一些行色匆匆的人,燕汝文介绍说大多都是惯例巡察的医官和勤务兵,便于处理突发情况。

    叶臻在案卷中读到,这云梦县原本的知县升任,知县一职暂缺,也由燕汝文兼任。看得出他在当地恩威并重,即便是有这般诡异的事频繁发生,城中也是秩序井然。

    三人先去了燕汝文所说的那间废弃的宅院。值得庆幸的是,燕汝文离开的这段时间,只有宅院中负责看守的卫兵和两个去城外勘探的哨兵出现了症状。而他见识过君识的本事,此刻更是心中大定。来之前已经说好,君识会用同样的方法救人,唯一的条件是清场。他不说别的要求,也不要官位和金银财宝,燕汝文没办法,只好记下了这个天大的人情。

    时间紧急,燕汝文带叶臻粗略看过宅院中病人的情况后,便决定先带她去治所报道。

    折冲府治所内,众人尚在忙碌。燕汝文带着叶臻进去,一一认了脸,说:“实在不好意思,简陋了些。等这事儿过去,我再给你准备个接风宴。”

    叶臻本想推辞,想了想,拱手道:“那,属下便先谢过都尉了。”

    燕汝文笑了下,很快便肃了神色。二人进了燕汝文的书房坐下,亲卫递来一份图纸,他也不多客套,在长桌上展开,对叶臻道:“我让人汇总了所有病人的生活轨迹,没有什么规律,也没有特别多重合的地方。”

    叶臻问:“最先得病的人,去过哪些地方?”

    燕汝文摇头道:“因为每个人病程不同,很难说得清谁先得的病。不过倒是可以确定在这些人之中。”

    “那就是……这里,这里和这里?”叶臻指着上面明显颜色不同的几处道。

    “没错。”燕汝文道,“这几个地方我都去看过,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有件事更是怪异,随我一同前去的亲卫,回来先后都得了病,但我还没有症状。”他微微蹙眉,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君寒,你四哥能救人,那,应该能看出究竟怎么回事吧?”

    叶臻一时有些心虚。她想了想,说:“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四哥跟我说,这是一种‘侵蚀’。你也是修灵之人,我这么说吧,有点像人体无法承受灵力灌注,产生了反噬。你之所以没事,我猜……可能你比较厉害。”

    燕汝文挑眉,道:“倒是合理。不过……”他抿着唇,盯着地图沉思,“这样的话,倒是更加棘手。什么人什么功法如此厉害,我从未听说过。”按照他的认知,修灵之人被力量吞噬是常有的,但至多不过筋脉寸断形同废人,也没见过谁浑身都烂成那样的。要么是有奇怪的邪功,要么,就是这力量实在太强了。

    叶臻这时倒是问了个别的的问题:“都尉,我记得你说我师父对你有恩,可以问问是什么恩情么?”

    燕汝文不解她为何如此问,不过还是答道:“半年前我意外受伤垂危,为青云先生所救。”

    叶臻端详着他,沉吟道:“你是不是泡了洗髓泉?”

    “那是什么?”燕汝文狐疑。

    叶臻道:“都尉可否让我探一探脉。”

    燕汝文伸出手,叶臻将手指搭在他腕脉上,凝出一线灵力探入他身体,沿着筋脉一路游走,来到灵根。半晌,她说:“都尉确实泡过洗髓泉。不过如果我师父没告诉你那是什么,你可能确实不会知道。洗髓泉水伐筋毁骨,剧痛难忍,但都尉当时伤重垂危……无知觉也合理。”

    燕汝文的神色有些怪异。他这时想起来,他一贯是利剑穿胸面不改色的军人,当时却痛得嗷嗷叫,实在丢脸,青云先生说他是中了一种厉害的毒药,不用不好意思。但这话他当然不会跟叶臻讲。他愣愣地“哦”了一声。

    叶臻收回手,接着说:“洗髓泉水配合灵药,再辅以我师父的独门秘术——都尉如今可不是普通人了。”她一面想道,果然,女帝和玄天承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背后不简单,怎么可能让一个普通人出去送死。

    燕汝文大约是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顾不得兴奋,神色十分凝重。片刻,他说:“既如此,你跟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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