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叶臻便睁开眼睛,费劲地撑坐起来。虽然她给玄天承下了一点安神的药,但毕竟有暗香疏影在,药效应该很有限。她动作放得很轻,生怕惊醒了他。她昨天来的时候就跟云何串通好了,让玄天承多睡会儿,等到巳时再叫他起床,不耽误事,她也省得吃告别的苦。

    准备下床时,到底还是不舍。她低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终究是忍不住又亲了下他的脸颊,暗叹道,早知道便不走这一趟了,实在是美色误人。却见他眼睫微颤,她立时不敢再有动作,做贼似的下了床,拎着鞋子出了门。

    她在淮西府算是站稳了脚跟,这次攒了一个休沐日又预支了下一个,勉强凑出了三日,要往崖州跑一个来回,在泗水这样停留一晚实在奢侈,于是出了门便片刻不敢再耽搁,运起轻功直直窜了出去,到上午时,人已经到了永州境内了。

    她毕竟伤势刚好,一直用轻功赶路也是费劲,于是换了快马,一路往崖州方向官道上去。谁知到了崖州境内找到寒轩据点,两边通了消息,才知道苏冉和叶瞻淇快马先行往云梦县去了。但算时间的话,叶臻出发前他们就该到了。

    她一时也拿不准是否路上出了变故,思考片刻,掉头先去追青芝一行。因为呦呦的病好得慢,他们走得也很慢,一行人要进城停驻总是显眼,叶臻在平章府隔壁的广源府便追上了他们。

    见到叶臻,叶家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苏冉和叶瞻淇离开后,青芝等人对他们虽然照顾妥帖,但到底是生人,他们不敢轻易相信。随即才生出百般心情来。但时过境迁,如今又是这般情况,到底也没空长吁短叹。

    叶臻拉着阮文君到了僻静处,先是跪了下来,俯身叩拜下去,再抬起头来时,已经红了眼眶。她想着一定要来见婶娘,又提醒自己万不可过于失态,忍了又忍,才没掉下眼泪。她哑着声音说:“婶娘,我对不起你们。”

    阮文君闭了闭眼,好半晌没说话。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了望川楼的事,此时一身素衣,卸了钗环,形容憔悴。片刻她道:“你起来吧。”她也哑了声音,缓了半天才说道:“你叔父临走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他睡梦中一直念叨自己苟且偷生,如今……倒算是无憾了。”

    这话让叶臻更加羞愧难当。她抹了把脸,想问的话却全都难以出口了。

    “你坐下吧,我们慢慢说。”阮文君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可怜孩子,你才几岁,就要挑这个担子,这无论如何也怨不着你。”

    叶臻听着她安慰自己,心里越来越酸,恨不得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

    阮文君将她搂在怀里,像是哄呦呦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慢慢说道:“不必怕我伤心,我一直在等你来。有些话闷了很久,也想找个人说出来。你父亲母亲之前在做什么,我跟你叔父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是很机密的事。直到出事之后,死士带来你父亲的消息,你叔父十分震撼,这时才开始接手的……都是他在做,他不让我知道,也不让瞻淇和时熙知道。”她微微叹了口气,“我是存了私心,想着我们一家子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要再管叶家的事,哪怕隐姓埋名,好歹是活着。可他倔得很,不愿忍受这种活法。为着这事,我跟他吵过好几次。”她摇头道,“我也是堂堂阮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开头那几年怎一个乱字了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熙高烧都要去了,他却在忙所谓大事。那时你便知道,原来多恩爱的夫妻也不管用。”

    她笑了笑,道:“我这是扯开去了。总之日子囫囵吞也到了现在。他做的那事,我看见过一回,只是上头的字我看不懂。”她接着道:“我原是跟他置气,家里没有钱,他竟还要买书。那时才晓得,他在学南疆文,他们看的往来书信,竟全是南疆文。”

    叶臻听到这里,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又听得阮文君说道:“我那时吓得要死,叶家就是因为私通南疆的罪名被满门抄斩的,他怎还敢做这事?我思来想去,实在不安,终于有一日问了他。”阮文君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也没跟我说得很具体,只是给我看了你父亲的书信。”

    叶臻听得入神,此刻猛地一激灵,道:“书信?竟不是无字书?”

    阮文君道:“不,就是无字书。那信上空无一字,也正是因此,你叔父敢这样将信带出去。但的确有一样东西是留给未来的叶家家主的——也就是瞻淇给你送去的那本书册。他跟我说,如若他能见到你,这事就由他跟你说。若见不到,就由我来说。如果我们都没见到你,或是那书册也没送到,那就是命。”

    叶臻越发震撼,却是迷惑道:“那无字书,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文君说道:“无字书,或许代表的是你父亲和叔父之间一桩旧事。有一年你叔父年纪还小,偷懒不愿写功课,你父亲要查问,他就交了张白纸上去,对着白纸说‘圣人之道自在心中,无需赘言’。你父亲见他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让他作文也是出口成章,先是夸赞了一番,但还是打了他的手板。你叔父不服气,道结果都是一样,写不写那几个字又有什么区别。你父亲道,圣人是论心,可我并非圣人,我就是看到了你没写,既然没写,没写就要打板子。”阮文君说着笑起来,看向叶臻道:“你父亲那时也就十来岁吧,喜欢摆大哥的架子,又促狭得很,老把你叔父气哭。你叔父要面子,若不是为这事儿,他才不会跟我讲这种糗事。”() ()

    叶臻听着父辈往事,心绪复杂,半晌问道:“那,无字书算是个象征了?”要是带着答案看问题,当然很容易解读无字书的含义,但这显然做不了呈堂证供。

    阮文君也知道这一点,叹道:“那书册倒是你父亲留下来的,辗转到了你叔父手里,我没看见过内容,只晓得他还添了些上去,你看到或许就明白了。至于这无字书,你叔父猜测,当时情况紧急,已经来不及书信说明,或是你父亲也讲不清楚详情,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证清白。”

    阮文君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叶臻听到此处,实是抓心挠肝,却也只能谢过她大义。

    叶臻在广源府呆了不到一个时辰,给叶家人定了心之后,匆匆吃了饭就折返云梦县。

    紧赶慢赶,到了云梦县也已经是三日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叶臻擦着时间进了城,一路将士都向她行礼。她在折冲府治所门口下了马,问门房有没有人来找过她。门房说傍晚有一男一女两个,正好燕都尉经过,就把人带进去了。

    叶臻于是去找燕汝文,就见苏冉和叶瞻淇正在他屋中一起吃饭。她刚松了口气,忽地想起了什么,立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回来了?”还是燕汝文先向她招手。他见她目光在他和叶瞻淇之间转来转去,一副懊恼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没给你说出去。”

    八年前,叶瞻淇已经十四岁了,容貌和如今没有太大差别。而燕汝文和叶瞻淇过去是好友。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叶臻才会认识少年燕汝文。

    叶臻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但她哪里想到这俩竟会碰上面?她连忙拜道:“多谢都尉。”她走向苏冉,紧张地问道:“你们没事吧?路上可有凶险?”

    苏冉让她坐下,一面道:“我们正和都尉说起呢。这事怪得很。我们来的一路本也没遇上什么事,可在快到云梦的时候却迷路了,竟原地盘桓了好几日。”

    叶臻吃惊道:“迷路?怎么个迷路法?”苏冉从小就在九州各地跑,舆图是很熟悉的,就算真一时迷路了也能很快找到方向。

    “实在很难描述。瞻淇哥说是鬼打墙,我觉得还确切些。”苏冉皱眉道,“我跟瞻淇哥原是骑马,就差不多是经过那座小山——都尉说你们在山上见到了神殿的人,就那座山附近的位置,突然眼前一花,然后竟瞬间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也有人,说话我们半点听不懂。他们见了我们,就凶神恶煞要杀了我们,我们只好骑马随便往一个方向逃跑,等甩掉了追兵,却怎么都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燕汝文给叶臻看苏冉回忆着画下来的那些人的服饰,说道:“我倒觉得有点像神殿的人。”

    叶臻拿过来一看,表示赞同,又问苏冉说:“那你们后来怎么出来的?”

    叶瞻淇道:“多亏了阿冉。她对奇门遁甲很有研究,摆了个什么阵法算出来的。”

    苏冉有点心虚地说:“倒也不全是。我算完以后,心里忽然有个声音,竟叫我从算出来的死门走。我犹豫很久,决定赌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相信了。出来之后,就站在我们迷路之前的地方,竟像是入了幻境一般。”

    叶瞻淇后知后觉自己是在鬼门关游了一回,瞪眼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燕汝文道:“我刚才派人去看了,都说并无异常。我也不敢跟他们说的太详细。回头要不我们再去看一次?”

    叶臻点了点头。因着燕汝文在,她一时也不好问书册的事,直等到吃完饭回了屋,却是先跪了下去。苏冉也跟着一起跪了。

    “好好的,不用跪我。”叶瞻淇扶起她们,红着眼睛说道,“你们不用说什么。作出决定的是父亲,害他的是凶手,要妹妹年纪轻轻挑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已经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无能了。你们这样,倒是彼此伤心。”

    叶臻听着他这和阮文君如出一辙的说辞,心中又是酸楚不已,勉强忍住了,同他讲了自己在广源府见到了叶家一行,告知他家中安好,呦呦的病情也好转了。

    叶瞻淇谢过她,一面取出书册来,道:“不瞒你们,这本东西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回。能看懂的却只有几页,应该是叶家情报线相关的信息。剩下的全是南疆文。”

    “我们学了。”叶臻和苏冉说。她们早在刚到江州安顿下来时,就开始学习南疆文,就是为了能够看懂南疆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不光通用语,她们还学了十二城的方言。

    于是这一晚上,三人都没有睡。叶臻和苏冉翻译,叶瞻淇润色誊抄,待到第二天天明时,叶鹤尧和叶鹤庆留下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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