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军在那头用十分兴奋的口气,他说:“儿子,爹回来了。”

    许浅还很懵,迟疑问道:“你回哪儿来?”

    “哪儿?回城北老楼,爹回家了啊。还有啊你也请假回家来今天,晚上咱爷俩好好喝顿酒。”许文军听起来特别得高兴。

    许浅心情也跟着莫名变好,她装作漫不经心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到假,要是不行。”

    许文军大嗓门儿道:“什么?大学生了还不能自由点儿,你逃课呗。”

    许浅在心里默默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但她二话不说下午就回到城北老楼,许浅一进门闻到浓浓的饭菜香,勾得满身尘土的她饥肠辘辘。

    许浅站在玄关处放眼看过整个房子,被许文军打扫得一尘不染,破了的地方也找人来修理过,日久年深的潮湿问题,他也找专业人来做了防潮处理,整个房子的排水系统也重新修整过。

    许浅在这楼里生活了快二十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干净漂亮的家。

    “爸。”许浅喊了声在厨房忙碌的消瘦背影。

    许文军正腰间系着围裙,挥舞着大锅铲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灶台的砂锅里炖着老母鸡,一笼屉蒸菜,大葱炒猪肝,嫩姜啤酒鸭,凉拌猪耳朵,一桌子的菜。他没听见身后面的动静。

    “爸。”许浅走近了重复喊了一声。

    许文军转头看到她欣喜得直嗨呀,“我儿回来啦?快坐!”许文军确实很高兴,忙得不亦乐乎,昏头转向。

    许浅这时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法令纹极是明显,虽然穿着最时髦的Polo衫大花裤,脚上永远擦着锃亮的皮鞋,可他还是老了。

    许文军说想许浅了这才回来,过不了几天还是要走的。许浅吃着老爹做的菜,心里五味杂陈,一桌美味在前她却如鲠在喉。

    吃完饭许浅在房间收拾行李,许文军在堂屋喝着小酒,末了笑呵呵站在门口看女儿忙来忙去的身影,他说:“等你回了濉淮,我还要跟你傅爸再下趟深圳。”

    许浅低眸整理衣服,“不说要退休吗。”他之前吹嘘的,说累死累活干到许浅上大学就不干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我的儿,爸这生意正当头,舍不得抽手。”许文军怕许浅不高兴,又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这里头有六十万,死期四年,给你以后毕业用。不过这钱是存在你傅爸名下,用他身份证开的卡,你知道用就行。”

    “六十万,这么大方?”许浅抬眸打量他,“干嘛不存你自己的名?”

    “啧,你是我儿子,老子的钱多少不都得给你花?再者呢你还是太小。那句话怎么说,身怀宝藏后有随狼,存你傅爸哪儿安全点儿,他那身家再怎么也不至于贪你这点儿。”许文军笑眯眯问:“这下不生爸气了吧。”

    许浅把卡收起来,“嗯。密码呢。”

    “你妈农历生日,就我们爷俩知道,你要想改个密码就这两天去,过阵子你傅爸就走了。”许文军一拍墙壁:“行了我说完了,你收拾,我去找你傅爸说点事儿,晚上不回来吃饭。”

    许浅望着他高挑骨瘦的背影,嗓子莫名涩痛,想哭却哭不出来。

    许文军走的那天穿着很好看的崭新西装,是许浅前几天陪他去商场才买的,他还特地把头发焗黑,对着镜子臭美地梳起大背头。

    许浅问他这下多久回来?

    许文军说:“很快就回来。”

    许浅信了,反正还有七八个月又要过年了,过年了他肯定就回来了。

    可许文军是个骗子。

    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午后天空放晴,湖光潋滟,春色多情。

    三月初七。

    阳光明媚的下午。

    许浅正在出观众却接到傅承责的加急电话,封闭暗淡的演艺厅一角,许浅呆若木鸡听着电话里的报丧,她脑袋‘轰’一声炸开般剧烈疼痛,太阳穴那股筋跳得无比厉害。

    “小浅啊。听傅爸说,文军他,你爸他走了。”傅承责一个经历风雨的中年男人哭着让她稳住心绪不要慌。

    许浅双腿瘫软反复两三次站起来又坐下去,她扶着墙从后门走出演艺厅,紧紧握住手机走回寝室收拾东西搭机飞往深圳。

    医院太平间温度很低利于保存尸体,四四方方的停尸房就放置了一张铁架床,白布下面盖着许文军。许浅木讷且固执地站在边上,深深凝视白布下的轮廓。

    露出的额头渗白且发青,焗黑的头发还往后梳着,几绺耷拉下来,混满了泥土和血。

    空气中还有很浓烈的血腥味。

    许浅缓缓掀开白布。

    许文军的眼窝往下凹得很深,人死了就是这样,骨头是挂不住的肉的。眼皮被锋利的石头削掉一块,两边耳廓好无血色,鼻子也被撞塌了,面目全非。乌青的唇,下巴颌血肉模糊,脖子被石头削掉半边。

    警察说,人是当场没的。

    上午九点半,许文军从海田大楼十四楼破窗跳下来,120先来,民警随后也赶到现场确认死亡,都没有机会进行抢救,救护车就把许文军拉到太平间就开始通知家属。

    许浅看着他胸膛上的伤口,有新的,有旧的,很多一些日久年深的疤痕,在槁白的尸体上显得格外狰狞。一个人到底要经历多少社会,身上才能这么多的陈年伤痕呢?

    “爸!”许浅瘫坐下去伏案哭泣。“爸我怎么办啊,爸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傅承责闻声顾不得和工作人员交涉,他也万分憔悴,人好像老了许多,眼眶通红,强忍悲痛疾步进来扶起地上的许浅,几次脱力,他扶了好几次也没把人扶起来。

    傅承责强忍悲痛:“别这样小浅,先起来,你爸爸看见了该难受。先起来小浅,听傅爸的话,你乖啊。”

    他哭着说。这都是命。

    许文军嗜赌成性,他也知道不好,以前好赌没钱也要去赌场,输了被鞭笞被放狗笼子,常有的事儿。许文军这辈子风光过,落魄过,美满过,也遗憾过。但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娶了赵婉柯,还给他生下乖崽。可惜自己不争气,养育许浅这些年从来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三天两头不着家,可怜他的崽是怎么活大的呀。

    眼见许浅越来越大,还考了个特好的大学,许文军真是欣慰,也痛痛骂过自己要改过自新,要从头再来,要从新做人,要做许浅的榜样。

    可男人一辈子只要沾上黄/赌/毒,就算是毁完了。

    近几年在深圳跟着傅承责做生意他是拼了命,也攒下一些钱,不过赌这件事是改不掉的,真真是改不掉,除非拿命去换。

    许文军赌够了,赌怕了,赌疯了!

    傅承责告诉许浅:“别怪你爸,他过不了自己这关,活着太痛苦。你没见过你爸爸在赌桌上接近癫狂的样子。他走了,也好。”

    许浅听到这里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许文军是她心里最后的希望,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吗?以后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儿?再也没有什么阖家团圆天伦之乐,她从小到大深深渴望的不过是痴心妄想?

    许浅哭得近乎晕厥,她在神志不清之际居然喊着傅堇年的名字。

    对。是傅堇年。他在哪儿?许浅狼狈爬起来要去找傅堇年。

    这一定是梦,是个噩梦。许浅不相信许文军就这么跳楼死了,他怎么敢抛弃自己,他怎么敢!许浅跌跌撞撞扒开人群跑出去找傅堇年,找许文军,找噩梦的出口。救命啊!傅堇年,救我啊!

    “傅堇年!”许浅急火攻心,胃内翻江倒海一阵剧痛从腹部直到脑顶,“噗嗤!”许浅吐出一口脓血,两眼一翻人就晕厥过去。

    傅承责紧紧拽住她,“醒醒,小浅!”

    *

    许文军死了。

    他真真切切的死了。

    许浅眼睁睁看着他被火化,骨灰还埋进土里。墓地三十万是傅承责给的钱。风水那么好的墓陵,傅承责觉得好兄弟躺这儿到了下面脸上也有光。

    说来还有件事,许文军身上的巨债也跟着他一起埋进了土里,那些赌场上的人说要抓许浅去卖了换钱,傅承责:“我看谁他妈敢!”

    只有许浅觉得很可笑,好啊,抓了她去卖,她这辈子就可以名正言顺毁完了。

    傅承责雇了二十几个保镖应对这场讨债,人头攒动,对持异常激烈,谩骂,质问,铁棍敲地的刺耳声重叠在一起不断冲击耳膜,许浅冷漠望着那些追债的人似哭似笑道:“我没钱。”

    这无异于最大的挑衅,“你等着。”他们恶狠狠指指人群后的许浅,扬长而去。

    傅承责对她说先别去学校在家里把身体养好再去读书。

    许浅说不了,她得走了。她不走傅承责就有麻烦。

    “傅爸,以后我就不认您了。”许浅说,“您也别再来找我。逢年过节也别惦念我。”

    傅承责既痛心又大怒:“你这说的什么话。”

    许浅低着眼眸道:“如果您还来找我,我现在就去找傅堇年。”

    傅堇年要是知道许浅身上发生的变故,他肯定寸步不离许浅。傅承责着急,“你!你这是胡闹!胡闹嘛,小浅。”傅承责又痛心道:“咱不怕,咱家有钱。”

    许浅笑了笑,“再有钱也不该给他们。我说到做到。我走了。”她深深给傅承责鞠了一躬。

    “小浅!”傅承责那天是怎么都没留住许浅。

    *

    她的状态太差了,上课学东西时还好一点,跟着老师思绪走不至于胡思乱想,等到下了课回到寝室一宿一宿失眠。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枯死。

    这天寝室楼下在做义卖,摆满了好多布偶,有女生说:“同学,扫二维码免费得娃娃。”

    许浅没兴趣,她们又说:“可以做公益哦。”

    许浅拿出手机扫了下,很快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粉色布偶。她枯燥盯着它,一瞬间觉得它也对自己笑了下。

    不能这样下去,她要自救。

    于是许浅决定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调整状态。

    她了解自己。

    她太孤独。

    从来都这样,心里没有归属如同漂泊的船没有牵引和避风港。

    她要用自己的办法自己救自己。

    许浅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病假,储备基本的水、米和酒,再把窗户、门全部焊死,对,没错,全部焊死。关闭所有通讯,许浅就这样把自己封闭在那间房子里。就像把自己关进一□□棺材。

    第一天她在房子里发呆。

    沈兮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打听到她家里出了事近期都请了病假,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许浅租的房子,用力拍门,“许浅?你有事没事?先出来。”

    沈兮在那里拍了半天的门许浅都没有出去。

    第二天,许浅心里有了一丝恐惧,还不由自主啃指甲,不自控地灌酒,醉生梦死,仿佛把自己灌醉了就解脱了,昏昏沉沉醒了醉,醉了醒。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才完全清醒,站在窗户前有种想破窗跳下去的冲动。情绪归于平静后她给沈兮打电话报平安,然后继续关机。

    第四天她用活扣把自己绑在凳子上从早上到晚上。她的状态变得更差,形同死人。

    第五天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只扫码得来的布偶放在桌子上,盯着它一看就是大半天,边喝边絮絮叨叨说话,她把布偶当成许文军,渐渐许浅竟然习惯这种解压方式,但可怕的是那只布偶眼睛里有个监视器。

    因为策划义卖活动的始作俑者就是李赫然。

    可怕吧。

    也就是说许浅在避风空间里的所有状态他都看得到。第十天,许浅心境变得特别平和,她不再感到恐惧或者孤独,相反她有了很开阔的想法,她要把这扇窗户打开。

    夜里房子里并没有开灯,许浅赤足坐在地毯上对着布偶自言自语。

    许浅起先本来是低垂着眼眸,越讲越兴奋突然一瞬间,她抬起头注视这布偶的眼睛,沉默几秒钟后忽然笑道。

    “我知道是你。”

    这个时候的李赫然正在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原本漫不经心看着监控准备等许浅真想不开再上去救她,闻言手中的酒杯险些掉在地毯上,心脏不断撞击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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