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统领带着一众精锐冲入地窖。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一室寂静。

    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连东西都收拾得规规整整,分门别类地安置在木柜和箱子里。

    只有半碗水孤零零地放在墙边,显得尤为突兀。

    看不出人究竟走了多久,甚至难以分辨他们到底来过没有。

    “墙边有血迹。”有人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片干涸的猩红映入眼中。

    侍卫统领感到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他们必定是来过了。

    并且早已离开。

    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水碗上。

    或许是放了太久,碗口已经干涸,水面上也漂起几粒灰尘。

    他仿佛能看到,不知几日前,逃离王宫的两人在这里休整完备,戚姑娘就倚靠在这面墙边,端起碗喝了几口水,便悠然离开。

    如此从容不迫,如此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得就像这满城风雨都同她无关。

    他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要跳出胸口,却又无端得感到无比窒闷。

    这样的人,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束缚她?

    哪怕是那人人畏惧的国君之怒,也只被她衬得荒谬可笑。

    良久,他才颓然道:“回去吧,回去向王上请罪。”

    “我们不可能抓到她了。”

    .

    “原来还有一道暗门。”公子煜叹道。

    逃亡的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地道里。

    戚言一手护住烛火,免得在走动时熄灭:“一片棋要留两个眼,才算是活棋。”

    被人堵住一个出口,便只能坐以待毙,这算什么退路?

    襄国世子跟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可是他们既然能够找到地窖,细细搜查,未必不能找到机关,追捕上来。”

    “不会的。”戚言箭伤未愈,走动时颇有些吃力,可她的背却挺得笔直,“他只会以为我们早已离开。陈安哪里都好,就是常常想得太多。”

    靖王宫侍卫统领,名为陈安。

    当年他只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因为英勇忠义,被她收在公子奕的身边。

    邵奕赐姓,她赐名,从此就有了侍卫陈安。

    他能有今日,也算是她一手带起来的。

    所以他敬她、畏她、仰慕她,打从心底就不敢与她抗衡。

    陈安如此,那邵奕呢?

    她步伐微顿。

    邵奕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一个好用的谋士?

    还是一个可以任他摆布的女人?

    曾经案前对坐,煮酒策论时,他有没有哪一刻,摒弃男女之别、尊卑之见、上下之分,也将她视为……交心挚友?

    烛台微倾,漏下两滴蜡液,灼烫的温度霎时将她思绪拉回。

    不远处,已从上方泄下几缕暗弱的月色,幽幽地点出地道尽头。

    她开口道,“这条路通往城内一处空宅,接下来要出城,就得看公子的本事了。”

    “何意?”

    “你的武功如何?若能翻越城墙,我们便等天黑之际,直接出城。如若不能,我们就要在城中继续躲藏几日,等到风头过了,城门重开,再混迹出去。”

    他闻言,略加思索,道:“倘若是我独自一人,有七成把握能够翻出城墙,若是带上你,恐怕只有三成。”

    “足够了,国都城防是我一手改过的,我知道哪处城墙最为薄弱,城防卫兵几时交班。况且——”

    戚言回头看向他:“我发现你这个人惯会藏拙,你说有三成把握,那就至少会有七成,你说有七成把握,那就是十拿九稳。”

    公子煜先是一愣,而后露出几分谦逊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姑娘教我,凡事料想得保守些是给自己多留余地。”

    “我几时教你的?”戚言蹙起眉,有些奇怪地问。

    “襄国一败涂地的时候。”他乖巧应答。

    “……你倒是不恨我。”

    还挺说得出口。

    他闻言笑起来:“胜败乃兵家常事。”

    地道的尽头,是一口枯井,借着石壁上有意留出的缺口,两人回到了地面。

    戚言的伤口已经崩裂,鲜血洇透绷带,染红了衣衫,在月色下也刺眼极了。

    “先包扎吧。”公子煜说道。

    戚言并无异议:“正好换上夜行衣。”

    原先的衣物被血浸透,又在取箭时剪坏,公子煜为她包扎时,替她换过一件上衣。

    是用来乔装的平民衣饰,虽然不及王宫里的衣料华丽,却也是浅淡的素色,在黑夜里总是过于显眼。

    公子煜将行李给她,她便独自进屋换了药。

    这间空宅在前两日的大搜捕中也未能幸免,地上的灰迹遍布脚印,四处都有着被翻找的痕迹。

    戚言换完衣服,信步走到隔间,从桌下摸出一只扁平的匣子。

    指尖滑过侧边精细的机括,匣盖无声开启。

    她从中摸出一物,拢入袖中,再将匣子重新合上。

    走出屋门,就见公子煜已经在院中备好一个土坑。

    将换下的衣物和绷带扔进去,填平了土,便完成毁踪灭迹。

    在这种事情上,两人倒似颇有默契。

    “我想托你件事。”戚言道。

    亡国世子杵着铁锹,夜行衣上沾了不少尘土,一副灰蒙蒙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极了,两丸黑水银似的,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姑娘请说。”

    “城东有一高门,挂匾额尤府,乃上大夫尤原的宅邸,我想请你将这方匣子送到他的书房里。”

    戚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里面是什么?”公子煜有些好奇。

    她嗤笑道:“是能搅乱靖国的好东西。”

    她将目光从那方匣子上移开,看向他。

    “陈安以为我们早已离开,但这点把戏骗不过靖王。他得知此事,定能推知晓窖中有暗道,然而此时追来为时已晚,他必会加强城防,并且派兵去往城外值守,大肆搜捕。”

    “我们想要出城,只好先给他找点事来做做。比起抓住我,想来他还是更想要他的靖国。”

    公子煜打量着手上的匣子,似乎有些不理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才能如此至关重要。

    “你要是好奇,可以打开看看。”戚言不大在意地说。

    “不看了,”他收回目光,笑着说,“我信姑娘。”

    他收好匣子。

    “等我一炷香。”

    半炷香后,尤府的书房亮起灯,紧接着,书房通往后门的灯也亮起。

    然后是王宫的议事殿,似又添了数支长烛,长明的灯火更亮了几分。

    马蹄踏响石板,几盏萤火从宫内延至宫外,环绕国都中心的一座座大臣宅邸依次点亮。

    城内城外浮动游移着的万千支火把缓慢归拢,像一湾流淌的星河,向着王宫挪移而去。

    “诚如姑娘所说。”

    两人正躲在一处高屋的房顶上,公子煜看着下方变动,不由赞叹。

    戚言只是道:“走吧,再过半个时辰,城里又要热闹起来了。再受波及,反倒麻烦。”

    亡国这些年,不知道这位世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似乎很是遭遇了一番摸爬滚打,于刺客一职做得极是地道。

    城墙上两列侍卫相错而过,其他队列尚未走过转角的一瞬间。

    他抬手一扬,钩爪便咬紧了城墙,一起一落,三两下便轻盈无声地带她翻出了城。

    两人身形紧贴着墙根,等待脚步渐远。

    靖国干燥少水,难以引水成河而护城,为了防止敌军埋伏,城外是一大片空地,环绕着整座城池。

    若是几刻钟前,这片空地上遍布搜寻的卫兵,那就算神仙在世恐怕也束手无策。

    而此时,大部分的卫兵已经撤回城内,只剩寥寥几队侍卫仍在搜查。

    躲藏的余地就大了很多。

    照理而言,城墙上卫兵巡逻的视线死角,存在时间绝不会超出穿越这片空地的时间。

    但只要绘制出他们巡逻的路线,结合往返步距,就能发现一条转折的路径,恰好能够避开所有监视。

    只要不是运气极差,直接撞上城外的卫兵……

    “我觉得襄国应当气数未尽。”公子煜悄声说道,“总该给我留些生机。”

    不至于这么倒霉。

    城外游荡的火把只剩下那么六七支,而以国都占地之广,足够将这六七之数稀释近无。

    要是连这样都能撞上,只能说襄公亡国乃是天意,连一个落魄公子都要受尽牵连。

    “难说。”戚言给他泼了盆冷水。

    公子煜刚想反驳,看着远处隐约晃动的火光,不由得咽了回去。

    “对不起,”他当即道歉,“背运至此,定是我这气数已尽之人拖累了你。”

    周遭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任何可供藏匿的东西,唯一能够提供遮挡的,只有无尽的黑夜。

    一旦火光映照上来,他们必将暴露无疑。

    “少废话,”戚言借着暗色,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钩爪呢?”

    巡查的卫兵从远处走来,身上甲胄随着步伐碰撞摩擦,发出铿锵的金铁之音。

    火把散发的光晕推开黑暗,跟着卫兵的队伍悄然无声地游移,一步步靠近。

    赤色的火光从两人脚下擦过,不急不慢地再度远去。

    巡逻的卫兵没有半点觉察。

    两人相拥着,悬挂在城墙外,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唯有清风明月与彼此。

    “下去吧。”

    良久,戚言望着火把离去的方向,轻声道。

    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视线由高到低,直至再次脚踏实地。

    “走吧,”她吩咐道,“跟着我。”

    轻微的机括声传来,是身后的人收回了钩爪,沉默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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