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襄世子,久不闻消息,今日怎来我岐国做客?”

    戚言缓缓睁开眼睛。

    岐王已跨步入殿,披衣散袍,冠发未束,行止随意,好似狂人。

    两人慢一步,起身行礼。

    岐公回头,摆摆手:“两位非我岐国人,不消多礼,不消多礼,快坐。”

    说罢,自己也一撩衣摆,坐在了上首位置。

    “世子今日携家眷到此,是有何事?哦,世子这女眷……甚美,甚美!”

    他看着戚言,一时竟挪不开眼睛。

    公子煜方一坐下,又立刻起身:“我与戚姑娘并非……”

    “欸——”岐王方一醒神,大剌剌挥手,“不重要,说来本公近日事务繁忙,还是内子言说仰慕世子已久,想要见见,本公这才来的。”

    什么?

    戚言和公子煜不着痕迹地互视一眼。

    岐王内子,不就是岐国那位“千金一笑”的新夫人?

    还未想出头绪,就听岐公咂嘴一声,拍拍手道:“都说了不必拘礼,快进来吧。”

    片息后,一名女子从殿外走来。

    公子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忽地一顿,整个人怔在原地。

    戚言余光望见,眉梢微扬。

    那女子着一袭深色锦衣,步履沉着行至殿中,竟未理会上首的岐王,而是先转向了公子煜。

    “世子。”她向他行了一礼,抬首,“久不见。”

    神态落落大方。

    行止不见外间传言所说之忧愁深重,郁郁不乐,虽面貌柔美,却是英气蓬勃,自有一段飒爽气概。

    公子煜看着她,有些晃神:“禾女?”

    “哦——”岐王拉长声音,“看来确是故人。”

    他饶有兴味似的:“那襄世子应当知晓,本公夫人为何日日啼泣,不展笑颜了?”

    公子煜略回神,施礼道:“禾女乃我旧襄子民,今国破家亡,如何不悲恸难当?”

    “是为家国大义?”岐公稍作沉吟,“世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还听说,本公这位夫人,还曾有个旧情人啊。”

    公子煜抿起唇,一时未答。

    “大王不必问他。”岐夫人却开口了,“世子过往只知我自愿随军,与军中将士烹煮膳食,却不知我是他麾下将军家中女眷。大王再怎么问,他也答不出半句。”

    话罢,她敛衽下拜,向上首岐王行了一个大礼,道:

    “昔日我只晓襄国为强靖所灭,理当再无光复之日,将军战死沙场,青山埋骨,国恨家仇,无处得报,禾女一时心若死灰,惟愿以未亡人之身为将军守陵。”

    “是以,大王虽行正妻之礼待我,我却心中郁郁,恨不能泪干心血,燃尽命魂。既身在藩篱不得自由,只愿死后仍可追随将军,再与主公征战天下。”

    话到此处,她抬身揖礼,眼中神光坚定明亮。

    “今见世子,方知主公未死,故国尚有生机一线。禾女自愿侍奉大王,从此一心一意,再无他念,惟祈我王助我旧主,复我故国,雪我仇恨。”

    禾女所言,字字铿锵,话音已落,大殿静默无声。

    公子煜起身离席,欲要将她扶起,一面沉声言:

    “当年靖国攻襄,举国危难,军中无粮草,兵士无甲胄,禾女便献族中余粮,并自愿随军,白日烹羹,夜晚织造,多少甲士所穿冬衣都是出自姑娘之手,而姑娘自己却不肯多饮一碗米粥,自始一席粗麻布衣,无论冬夏。”

    “如此义士,当年便已为襄国尽心竭力,而今折腰跪拜他国主君,只为与我铺路,这要教我于心何忍,怎敢承姑娘之情?”

    话到情切之处,不由哽咽。

    座上岐王却大笑起来,打断两人故旧情深。

    “夫人也知,吞灭襄国的乃是强靖。”他拖长语调,不紧不慢。

    “你这旧主当年尚是一国世子之时,就未能抵挡靖国大军,如今落魄至此,无有一兵一卒,只携女眷一人,他要如何复国?我岐国区区一介小国,又何来底气为一个已亡的邻国,与那强靖叫板?”

    禾女不受旧主搀扶,执意跪地,脊背笔直:“世子既来此地,心中必有成算,大王何不先听来意,再言其他?”

    岐王鼻间发出一声冷哼:“禾女既为夫人,本就应该一心侍奉丈夫,如何能当筹码,劝我听这亡国公子的虚言?我今日肯见他,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勿要得寸进尺。除非——”

    他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一旁安静饮茶的戚言身上,面上现出些奸邪笑意:

    “世子既然复国心切,不若将你这女眷赠我做个侧室。家国大义在前,想必世子胸怀,不会怜惜区区一个女人吧?”

    戚言手中茶杯微顿,抬眸,扫他一眼。

    她本就生得貌美,便是这一眼,三分冷意,更见风情,勾得岐王心痒难耐,恨不得当即抢来。

    公子煜却陡然色变。

    他拱手揖礼,却语中含怒:“禾女是我襄国义士,戚姑娘于我则有救命之恩,闵煜若以两位姑娘为质,换公相帮,岂非做尽不仁不义之事,何来脸面言说国恨?”

    岐公闻言,亦沉下脸:“那以世子的意思,岐国就要白白助你了?”

    公子煜再行礼:“如若岐公信我,待此间事了,煜愿做持剑侍卫,为公侍奉殿前,偿公襄助之情。”

    殿中乍起一声闷响,是茶杯与案几重重磕碰。

    “世子糊涂,”戚言道,“你留在戚国做护卫,谁来做襄王?”

    她抬首看向上方的岐公,嘴角笑意不无讥诮:“岐王要我做侧夫人,是我之福,只是这福气,恐怕享不了几天。”

    “姑娘何出此言?”岐王一时疑惑,又很快给自己找到了解答。

    “哦,姑娘是听了坊间传闻,说本公娶妻再休、停妻再娶之事?姑娘且宽心,本公前几位妻子都姿色平平,无人及得上姑娘半分,姑娘若愿嫁我,我以如夫人……不,我以平妻之礼相待,且敢诺言,绝不休妻!”

    “岐公误会了,”戚言笑意盈盈,轻言细语道,“我不是怕公要休我,我是怕……岐国不日便亡!”

    语气骤然森寒,将那迷得七荤八素的岐王霎然震醒。

    “大胆!”他猛拍桌案,“小小女婢,竟敢口出狂言!”

    戚言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上面沾了几滴茶水,是她放下茶杯时不慎溅出的。

    “岐公常说灭襄之国乃是强靖,强靖强靖,此等强国若是盯上了岐国,依岐公之见,能撑几日?”

    岐王目光飘忽不定,大怒道:“靖国与我两不相犯,怎会无故出兵,攻打我岐国?”

    “两不相犯?”戚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忽地大笑起来。

    直将岐王笑得不明所以。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抛给殿中的公子煜。

    “岐公不若看看这个。”

    襄世子会意,将之交由殿中宫人,让他们呈上岐王案几。

    “这是?”岐公面现犹疑。

    那是一张羊皮卷,看着平平无奇。

    无人应答,戚言又在饮茶,下方的公子煜亦未看他。

    他得了没趣,只好将那羊皮卷拿起来,徐徐展开。

    仅细看了两眼,他立时面露惊色,拿着羊皮卷的手不住地抖。

    “这、这是……这是……”

    戚言终于施舍他一瞥,好心告知:“这是靖岐边界的地图,红线标注共计三十二条羊肠小路,蓝线标注共计四条可供行军的宽路,可攻可退可包抄,还可行诱敌之兵计,可谓妙用无穷。”

    她顿了一下,语带启发之意:“岐公不如猜猜,靖王案前有没有一式一样的图绘?”

    岐王脸色煞白,双手抖如筛糠。

    戚言仍不放过他,笑着道:“说来,岐公还要多谢襄世子,若非他所率之军悍勇无畏,靖国久攻难下,耗力过甚,靖军早已踏破襄岐平原,顺势而下攻占岐国。”

    “你、你是谁?”岐王连牙齿都在打战,“你、怎么会知道,如此秘辛?”

    戚言便笑,放下手里的茶杯,坐起身道:“我本靖国人,姓戚,单名一个言字。”

    “戚言?你是戚言!”

    靖国的无双女国士,曾一计灭三国,天下何人不知?

    岐王瞪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世子煜称她为“戚姑娘”。

    听闻此前戚言与靖王反目,被囚于宫中,而后靖国生乱,戚言又忽然出现在襄世子身边,到了他的岐国……

    “戚姑娘,”他从高位上站起,踉跄着、飘也似的步下台阶,“戚姑娘!”

    几乎涕泪齐下:“戚姑娘神通广大,求姑娘救我,那靖、那靖国可是万乘之国啊!”

    戚言饮完杯中茶水,放下茶杯,好整以暇。

    “救你岐国,可以,我有三个条件。”

    岐王无有不允:“戚姑娘请说。”

    “其一,借你八千兵马,甲胄粮草,一应俱全,交襄世子统帅指挥。”

    “自然自然,”岐王连番点头,“可还需多借一些?那靖国毕竟万乘之国……”

    戚言抬眼看他,缄默不语。

    “八千就八千,戚姑娘必定……自有智计!”

    “其二,”戚言继续往下说,“请岐公以岐国密使的身份,送我一行人出使至邻国钺。”

    “自然可以,难怪姑娘只要八千人,果然自有道理在。”岐王也不管懂未懂,只知应承夸耀。

    “其三,”她却将目光投向另一人,“禾女姑娘可愿离开岐国,继续追随旧主?”

    公子煜闻言,神情震动。

    禾女已然落泪,下拜道:“求之不得。”

    “那么其三,烦请岐公和离,我要带走禾女。”

    岐王难得提出异议:“戚姑娘,这是本公家事。”

    “岐公要纳我做侧夫人,方才肯听世子来意时,怎不说这是家事?公既已不分公私在先,现又何须叫屈?”

    “遑论禾女深明大义,为故国牺牲良多,此等义士若不能维护周全,襄世子又要如何收复旧襄人心?要如何攻败靖国,光复襄国?又要如何救你这折辱襄国义士的岐国?”

    岐王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道:“听凭姑娘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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