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霍然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

    眼前还模糊着,有人影凑近。

    她昏昏沉沉地辨认:“……世子?”

    却是今夕不知何夕。

    闵煜见她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乍然听见旧称,便知道她仍糊涂着。

    他温声应答:“是我,戚相醒了?”

    眼前景象渐渐清晰,戚言的头脑也逐渐清明起来。

    “国君怎么来了?”她嗓音沙哑极了。

    闵煜将一勺水送至她唇畔,小心地喂她喝下:“我自然要来,戚相病倒,襄国的半边天都塌了。”

    温热的水浸润了唇舌,干涸的喉咙也缓和许多。

    她只是扯了扯唇角:“……我亏欠襄国良多,怎堪重任?”

    襄君将手中的水碗放下,握住戚言的手:“切莫妄自菲薄,戚相乃是襄国栋梁,国之柱石。”

    “国君不必宽慰我。”戚言抽了抽手,病中无力,原本动不了分毫。

    闵煜感觉到她的动作,顺着她的力道松开,将她的手放回身侧。

    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瓷器一般。

    戚言阖上眼:“何须如此?我还没那么病弱。”

    闵煜见她回避,不知是回避相国的重任,还是回避他。

    只好说些别的话:“先喝药吧。”

    见戚言并没有拒绝的意思,闵煜伸手将她轻轻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从侍女手里接过药碗。

    黑褐色的汤药已经晾至温热,缥缈雾气悠悠升腾,卷着苦涩的味道,烈到呛人。

    闵煜将一勺汤药喂到戚言嘴边。

    戚言却侧过头,低笑一声:“这药闻着都苦,一勺勺地喝,简直是酷刑。”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她径自伸手扶了碗,仰头饮尽。

    闵煜替她端着药碗,顺着她的力气,帮她灌完了整碗药,最后将勺子又递到她面前:“还差一勺。”

    戚言刚喝了整碗药,正苦得皱眉,此时见国君作为,不由气得发笑:“我就说是酷刑。”

    闵煜在一旁哄着:“戚相莫气,是我不对。”

    “哪里敢怪罪国君?”戚言嘴上不饶人,却也低头喝了药。

    闵煜为她拿了清水漱口。

    饮过水,口中苦味淡退,仍留有一些固执地缠在唇齿间,连带这那股药味,于口鼻间缭绕,挥之不去。

    戚言:“国君事务繁忙,不必为了这些琐事,在我这里空耗光阴。”

    “出行一程,回来你就病成这样,让我如何安心?”

    闵煜扶着她:“医师说寒症还牵动了旧伤,那道箭伤也是因我之过。我来看看你,也是正当的。”

    算来算去,都是受他牵累。

    “这怎能归罪于国君?”戚言精力不济,喝完药又合上了眼,靠在国君怀中也懒得动弹,“都是我欠的债,罪无可恕,虽死难偿。”

    听她这样说,闵煜皱了眉,仍是温声安抚:“过去所为也是谋臣本职,是靖公子误你良多。”

    “不,不,是我选的他,是我选错了他。”戚言喃喃。

    心结之深,难以宽宥。

    她忽然道:“国君说喜爱我……”

    闵煜心中一动,这是自那日之后,戚言首次提起。

    戚言病重,他本心无旖旎,可此时两人相依相靠,低声耳语,情状像极了爱侣。

    他轻声道:“是倾慕、爱慕。”

    戚言也没有固着地和他咬文嚼字,只是接下去道:“……故而心有偏袒,实际不值得国君看重。”

    闵煜的手抖了一下。

    “并非偏袒,”他道,“戚相才情,可抵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她似是觉得可笑,“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计谋越是深,错得越厉害,早知如此,我何必卖弄?”

    她眉头紧蹙,似乎又魇住了,口中低低地,不住地念着:“我选错了他,选错了路……是我选错了他,害了所有人……”

    她神情痛苦起来,抬手捂住头。

    闵煜一下慌了神:“戚姑娘!怎么了?”

    “头疼……”她紧紧蹙眉,连说话都似要用尽全力,从齿间挤出,“别说话,吵得头疼。”

    此后,除却风寒与旧伤,她身上又添了一个头疾的毛病。

    每日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醒时还是昏睡,都是头痛欲裂,更听不了一丝一毫的声音。

    可头疼实在难忍,时刻如同有刀锥开凿一般痛苦。

    哪怕卧眠之时,也片刻未止,便会有无意识的呻吟溢出唇齿,复又将她惊醒,不得安眠,头疾就越发折磨。

    闵煜见此亦是锥心刺骨,他伏在床头,将声音放到最低最柔,轻声问她,是否要将汤阳请来?

    戚相眼睑微动,却未睁眼,只是道:“一点小事,风寒过去就好了,哪用得着汤阳?”

    何况现在汤阳已经离了嶂山,四处游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她低低地念:“别说话了,别说话。”

    一听到人声,便觉得天地都在震动,连带着她的脑壳,仿佛被尖锥凿刻一般,尖锐地震颤着疼。

    闵煜见这状况着实不妙,岂是风寒两字可以涵盖?

    一时懊悔自己为什么多问一句,平白给她添些苦痛,他离开内室,还是吩咐下去,令人四处寻找神医踪影。

    好在神医目下并未远游,正在襄国境内,不出三五日便有了下落。

    襄君派出的人很快见到了他。

    彼时药童正与人看病,神医则在旁……给人算命。

    汤阳抚着遮眼的白绫,举手投足自是一段风流随性:“试药也就这两天了,正巧过把瘾。”

    领了君命的卫兵侍从见神医言行,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说了原由,恭恭敬敬地请他前往襄都。

    襄君见到神医时,戚言已不进汤药了。

    这几日他衣不解带地看顾着,连日常要批阅的文书都搬来了戚府。

    每日睁眼闭眼,除了公务,便是照看病患,片刻不得歇。

    可戚言的病情却仍是恶化下去,无论如何也制止不住。

    他心中生出无尽惶然,恨不能以身相替,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终于等来神医。

    “万望神医相救。”国君朝汤阳行了大礼。

    汤阳只是道了一句:“我与戚言相识多年,不必旁人替她来求。”

    说罢,衣摆飘飘,入了内帏,片息也未停顿,竟视国君如无物。

    也兴许白绫缚眼,看不清国君的大礼。

    进了内帏,汤阳毫不见外地坐在床边,诊过了脉。

    他思索一阵,伸手挑开了缚眼的白绫,露出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药童见状,奉上一副银针。

    半个时辰过去,汤阳收了针,走出内室。

    闵煜正等得焦急,见此连忙迎上来:“敢问神医,如何了?”

    “寒症旧伤不足为虑,忧思过重方是主因,我替她施针,可疏肝解郁,然则此法不过稍作缓解,无法根治。”

    连神医也这么说。

    闵煜心中一沉,问:“可还有其他办法?”

    “有,”神医姿态悠游,那双桃花眼中神色似笑非笑,“我写个方子,每日早晚煎服,可对症,不过除此之外,还需一剂药引。”

    “是什么?”

    闵煜紧紧看着他,心想连神医都郑重其事,莫非是什么罕见难寻的神物?

    他只待神医开口,不论是什么样的神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定会寻来。

    “国君莫急,不是什么金贵之物。”神医却姿态悠然极了,笑着说道,“不过是句话罢了。”

    闵煜目露疑惑,什么话,能做药引?

    神医并未解答,而是挥笔写下一纸药方,甩手给他,道:“先将药去煎了。”

    戚府如今什么药材都备着,汤阳的药方上用药不算稀奇,是以很快凑齐了药材,煎出一碗汤药来。

    神医又往内帏而去。

    闵煜加紧两步跟上。

    神医眼中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的,他大步流星行入内室,随手拨了竹帘,任它在身后响动。

    清脆的磕碰声听得闵煜一阵心惊肉跳,忙伸手稳住。

    却也已将戚言惊扰。

    刚被施过针,此时戚言正醒着,只是闭眸歇息。杂音入耳,扰得头疼也只是皱眉,神情间流露几分痛苦。

    神医分明摘了白绫,却好似视之不见,大剌剌开口道:“戚姑娘如今消沉,是打算赶在靖王之前走吗?”

    听到靖王二字,戚言睁开了眼。

    眼中神光缓缓凝聚。

    似是用了许久,才将这话中的意思拆解完。

    “邵奕?”她眉头紧蹙,仍是头疼的,可她的神色变了。

    那日的雨似是仍在下着,水滴击打万物的声音片刻不歇,将她淹没在喧嚣之中。

    唯有那一句话清晰回荡着——

    “倘若阿言死了,还有谁能为戚家向寡人复仇呢?”

    她抬起头,眼中仍是雾蒙蒙的,却勉力起身,侧伏在床头,盯着汤阳,嗓音哑成一片,却有了生气:“我活着一天,定是要杀了他的。”

    她忽然笑起来,脸仍是苍白的,眼中却似燃动焰火,炽烈灼热,仿佛要将魂魄燃尽。

    “他以尘网缚我,我便如他所愿。”

    汤阳从侍女托盘上端起药碗,递给她。

    戚言接过药碗的手因着乏力,还在不住地抖,却将碗中的药喝了个干净。

    闵煜站在他身后看着,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药引,不过是一句话。

    原来这便是药引。

    原来靖王才是药引。

    待戚言喝完药后又歇下,襄君沉默地退出房门。

    跨过门槛时,眼前倏然一黑,摔倒下去。

    周围侍奉的众人皆是万般惊吓,匆忙来扶。

    闵煜头脑晕眩,胸口也窒闷极了,仿佛堵着千百把刀子,正缓缓割动他的内腑。

    他极力喘|息,这闷痛却缓和不了半点。

    直到他咳嗽两声,咳出了一手鲜红。

    一众侍从更是惊骇欲绝。

    神医恰好自他之后走出,见状顺手替他把了把脉。

    而后将他的手抛回去,轻“啧”了声:“一个两个,怎么尽是心病?那药你也喝两副吧。”

    汤阳一诊,万金难求。

    闵煜却神思恍惚,听之未闻。

    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他日夜陪伴,不及一句靖王未死。

    果然,她的爱恨都围绕着靖王,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他竟还有余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计较了。

    毕竟这事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

    后来者,本就如此啊。

    他只抬手,制止了侍从的慌乱问询与前后通报。

    “勿要喧哗,”他轻声,“戚姑娘还需静养,我不过是有些累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弄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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