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从来不是什么温柔小意的性子。

    她与邵奕同谋多年,唯一一次替他正衣冠,还是在两人初见时。

    身为罪奴之子,没有母族的支持,偏又极不受公父待见,挨够了冷遇与欺凌,从宫人的只言片语里,为自己拼凑出一个至为合适的盟友。

    他故意装扮得尤为落魄,闯入她必经的宫道设局。

    当戚言不顾身边宫人的惊恐,将他从地上扶起,他便知晓今日没有白做一场戏,自己选中的猎物已然落网。

    他冷眼看着戚言伸手替他拍去肩上的浮尘,不紧不慢地将他凌乱的衣饰理正。

    他们靠得极近,少女面容尚且稚嫩,纵然气质冷冷清清,嘴角多少带了抹淡笑,俨然一副纯真善意的模样。

    邵奕望着她,冰寒狠厉的神情似有松动,心下却是一哂。

    时人总爱夸大其词,戚家凤凰女,见面不如闻名。

    恰好做他的垫脚石。

    他暗暗想罢,正要接着做戏,却见面前的女孩抬起眼来,眸中含着半分笑意,却又深邃无底:“君将我作凌云梯,敢问来日,欲将何以为报?”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一重。

    只听这一句话,他便立时知晓自己那点小心思,已然被她瞧得一清二楚。

    可他感受到的,却并非算计败露的沮丧或惶恐——

    戚家这位女儿,竟比他想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他的眼中闪着光,比那刻意展示出来的狼子野心更亮,紧紧盯住眼前的戚言:“不谈滴水涌泉,姑娘予我凌云梯,我自当报以凌云梯。”

    戚言替他整理好最后一点衣领,退开半步,仔细端详他一眼,道:“甚好。”

    这一日的初见,在他往后与戚言相处的无数个日夜,以及在他失去戚言后的数百个日夜中,被他反复从记忆里调阅,一遍遍地研磨回味。

    他总觉得那日戚言触及的并非衣领,而是彼此的魂灵有那么一息片刻的触碰,在电光火石之间认出了同类。

    而此后,他们哪怕有过更加亲近的举止,哪怕他将心口的刀痕也交由戚言包扎,将命也交在她的手里,恐怕也再没有哪一刻,能让他们之间,更比当时亲密。

    他甚至觉得,哪怕是初见当日,她为他正一手衣冠,也不过是为了演场心照不宣的戏。

    他的阿言从来骄傲得目下无尘,除他以外,再没有人能让她的心神放在衣冠俗务之上。

    莫说一条绳缨别错了地方,哪怕衣衫褴褛、形制错乱,那又如何?

    有什么可关切的?

    除他以外,不该再有任何人能入她的眼,不过是些案几、砖块、礼器般的东西,物件罢了,若实在看得起,便勉强算他颗棋子。

    唯有他们两人彼此不同,除他以外,这世上的任何人,谁还能配得起她的不同?

    除他以外……如今却有了旁人!

    “你与襄国做相,还要为国君正衣冠?”

    闵煜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他紧紧攥住那只手,不知自己想要攥住的究竟是戚言,还是那日的允诺,甚或是,他所以为的那一丝灵犀。

    戚言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心中大感不快,想要抽手,一用力却未能抽动,眉目间神色更冷。

    “邵大人这是何意?莫非天子殡仪还有这样一礼?”

    天子殡仪?

    邵奕心中冷笑。

    该出殡的分明另有其人。

    那个闵煜,他早该在三四年前,死在赤水河畔。

    正想着,虎口忽然一痛,被迫着松开。

    转眼看去,是正被他腹诽的襄君擒住了他的手。

    “邵大人,自重。”

    邵奕盯住他,冷笑着抽回手。

    “襄君先管好自己吧,天子灵前衣冠不整,可是重罪。”

    闵煜双手垂在身前交握,垂目敛眸,面现哀容:“天子溘然驾崩,煜不胜哀恸,无力整肃衣容,皆是悼念之故,天子仁心,若是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宽宥一二。”

    真是巧舌如簧,好一张扭曲作直的嘴。

    恐怕就是凭了这个,才趁虚而入,蛊惑了他的阿言吧?

    邵奕冷眼看他一会儿,忽然风轻云淡地笑了声,收敛神情回到原位。

    “既然如此,请襄国君继续为天子哭临吧。”

    .

    此事仿佛风过无痕,那日过后,邵奕也再不曾提起。

    每日的食宿礼仪毫无变化,只是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两人却被禁足于王宫,不得离去。

    期间有他国诸侯陆续抵达,入王宫吊唁。

    同样不得离去。

    起先还需前往殡所哭临,后来就连哭临的次数也少了,只让他们待在各自的宫室里,静候仪典。

    各国诸侯与来使也不得随意走动,相互间难以联络,也不知彼此近况,而唯有枯坐等待。

    依礼,诸侯皆为王臣,王宫有令,又是天子丧期,他们不得不从。

    可如今王室衰微,本就弹压不住中州诸侯,眼下又是无故幽禁,占不住理,有大国来使当即闹起来,要问王室讨个说法,却不知怎么,又被安抚下来。

    王宫里已住进了不少人,然而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静得教人浑身不适,心底发毛。

    一时间,各国皆是风声鹤唳。

    而与之同时,襄君与戚言却过得十分悠游,还有闲心在窗前对弈。

    窗外正有一树桃花开得烂漫。

    春日的风也和煦,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卷着些许桃粉花瓣,柔和地拂入黑子白棋之间。

    戚言挟着一枚白子落入棋盘,恰好压住一瓣桃色。

    春日斜照,光影交错。

    襄君握棋的动作微微一顿,墨玉棋子相击,发出极清脆的响动。

    他望向戚言,看到她的发间也落了两片桃瓣,顺着发丝晃动,时隐时现。

    恍惚之间,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

    只是将要碰到时,他又恍然醒神,迎着戚言疑问的目光,讪讪地收回手,解释道:“戚相发间落了桃花。”

    戚言了然,略思索一息,而后微微向前倾身,浅笑道:“不知究竟落在何处,可否劳烦国君受累,替我拂去?”

    闵煜指尖微颤,受宠若惊到有些不可思议。

    全然未曾想到她会是这等反应。

    一颗心跳得又乱又急,正似他那纷繁情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恰是此时,微风又起,撩起几瓣桃红拂向她的面颊,发丝也在风中摇动。

    美人桃花,两厢映衬,更显桃色艳丽,玉面胜雪,端得是春色醉人。

    闵煜被眼前的景色惑了心神,不禁伸出手,不知是要替她拂去发间的落瓣,还是想去接住那几抹风中的淡粉。

    正在此刻,门外传来轻微的喧闹。

    两人俱不打算理会,只着意眼前纷飞的花瓣,与繁乱的思绪,放纵这一刻的情意。

    奈何门外之人极不识趣,硬是敲响了宫室的殿门,终于还是引走了两人的注意。

    再做充耳不闻未免有些过分了。

    襄君遗憾地收回手,沉声问道:“门外何人?”

    映在门上的一道影子,隔着门抬手行了一礼,是襄国的侍卫答:“有一宫人求见,却不说事由。”

    窗前两人互视一眼。

    闵煜道:“令她进来。”

    侍从应喏,很快将殿门打开,将求见的宫人放入,又关上了殿门。

    是位做宫人装扮的女子,款步而入。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闭,发出沉闷一声。

    她缓缓抬头,身上再不见宫人们收肩垂首的瑟缩。

    天子丧期,宫人亦着丧服戴孝。

    然而一袭素衣也难掩她的高华贵气,下颔微抬,便是贵胄天成。

    闵煜见她似乎无意自报家门,尽管此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不做他想,可他还是问:“何事求见?”

    女子深吸一口气,道:“欲见戚上卿,有要事相谈。”

    本也只打算见上卿,可谁知她竟与襄君同住,平白多见一人,只怕又生事端。

    襄国的女相将手中一枚棋子掷回棋匣:“我就是戚言,阁下已见到了,有事便直说吧。”

    那女子迟疑地看向闵煜,似是不愿有人旁听。

    戚言:“倘若有什么话,是我主君听不得的,也不必单独说给我听了。”

    来人后退半步,有些难以置信。

    她分明已经看出自己的身份,为何依旧如此冷淡,稍有不顺意,便要将她拒之门外?

    且这两人也被禁足宫中,亦是陷身于泥沼,对她所言之事,竟也毫不关心?

    戚言等了一息,没有等来回应,于是点头道:“看来阁下无话要说了,请回吧,恕不远送。”

    “慢!”她焦急喊道。

    既然是来求见戚上卿,自然是有要事的。

    她无法再拿乔,又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抬手深揖:“还请上卿出手,挽救王室于水火之中。”

    戚言受了大礼,却不为所动:“阁下找错人了,我如今被困于一室,自顾不暇,恐怕爱莫能助。”

    那女子抬眼望她,允诺道:“上卿若能解此危困,吾愿自王畿划出一地,封汝女君之位。”

    一旁的襄君忽然笑了:“阁下竟是来挖我襄国的墙脚。”

    “不敢,”她瞥向襄君,“如今先王新丧,幼主继位尚不可理事,晏赵渚卫四名辅政步步紧逼,吾虽与邵大人百般周旋,却也无济于事。已至万不得已,方敢借襄公能臣一用。”

    戚言与襄君互视一眼,各自都深感稀奇。

    听这话里的意思,今次邵奕所处的身份,竟是忠臣义士,而非乱臣贼子?

    莫非这世上真有江水逆流,太阳也真能西升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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