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风,一阵寒过一阵。

    直至襄国今年的初雪飘落,国君与相国体察于郊野,历时月余,方才自城外归来。

    这是复国后的第三个年关,四处都繁闹了许多,君相两人轻装简从,行走在长街上。

    沿街有商人正在贩卖货物。

    靖国的绢锦,旬国的烈酒,岐国的陶器……琳琅满目地摆放在街道两侧。

    襄君从一个小摊上拿起一支发簪。

    并不是多么贵重的材质,用的是一种山上的野木,未用金银,不嵌珠玉,也没有多么精细地雕琢花样,只是流线的样式格外舒展,颇有几分质朴的野趣。

    “阿言……”他眼含笑意,回头唤她。

    却见她正望着一处角落里失神。

    闵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那里是一名方士。

    长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唯那方士携蓍草龟甲,静.坐街边,一派仙风道骨,好似世事不扰心,尘俗不沾身。

    “阿言?”闵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中很有几分担忧,想着是否是这方士让她记起了过去的事情。

    戚言侧头朝他看来。

    天气已十分寒凉,她身披了一袭狐裘斗篷,兜帽上的狐绒洁白胜雪,可她的面色却比这狐绒更加苍白。

    她指着那个角落,道:“既然天意不许我装聋作哑,就请国君将那方士给杀了吧。”

    什么?

    闵煜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只是一个街边卜算的方士,怎么开口就要将人给杀了?

    他的戚相向来最是公正严明,断案从未如此轻率,总不至于因为旧事迁怒天下方士。

    戚言见闵煜迟疑,眼中漫起疲惫,淡声道:“当年就是此人批的命。”

    哪怕化作灰烬也不会忘记。

    “杀了他吧,就算了结了。”

    话罢,她不欲再说,撇下闵煜往襄宫而去。

    襄君匆忙将手中的木簪还回,令人将那方士扣押回宫,自己则向戚言追去。

    ——自然是不能在这闹市当街杀人的。

    遑论此事尚且不清不楚,怎能不经审问,立下决断?

    闵煜追着戚言走了一路,可惜他的夫人并不理会他。

    直至回到襄宫,戚言只用一句话打发他道:“我无事,请国君去将他处死吧。”

    话音落下,殿门在闵煜眼前关闭,这是将他拒之门外了。

    襄君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去审那方士。

    此时,那方士正被襄国的侍卫拿一条麻绳捆了,锁着肩膀扣押着,本该是个受制的憋屈模样,可他却老神在在,悠游自得。

    这位方士在中州是有几分显赫声名的,否则当年也不至于轻易就能取得戚父的信任。

    只是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故而,闵煜此前也未曾想到,按岁数本该人至中年的方士,看着却似是青少年岁,如此驻颜有术,倒真有些神仙意味。

    方士见到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襄君见我,想问些什么?”

    闵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令侍卫替他松绑。

    “我见先生胸有成竹,想来无需多问,也能为我答疑解惑。”

    麻绳解缚,垂软着落在地上,卫兵恭敬欠身后离去。

    “国君大约是高看我了,”方士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不过,某于多年前受人所托,的确与君夫人有旧。”

    闵煜皱起眉头:“受人所托?”

    方士的笑容依旧神秘莫测:“世间万般因果,千缠百绕,又有谁能说清呢?有人费尽筹谋,最终落得万事皆空,有人立身局外,却得九死还生。”

    他望着闵煜,“说来此事对于襄国,真是不幸之万幸矣。”

    这话说得云遮雾绕,哪怕闵煜,听罢也是一头雾水。

    此时,紧闭的殿门却豁然打开。

    戚言提剑而入。

    “阿言?”闵煜很是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戚言却并未理会他,而是几步上前,将剑架到方士颈间:“怎么?老东家死了,打算来襄国谋富贵?”

    她冷然一笑:“阁下精通命理占算,来前没有给自己卜过一卦么?”

    方士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君夫人息怒,卦者不自卜,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不得不守。”

    “阿言,”闵煜握住她的手腕,“冷静些,待我问清,倘若真是有罪之人……”

    “国君想问什么?”戚言看向他,“当年支持靖国长公子盈的卿族郑氏,为了拉拢我父小施计谋,最终弄巧成拙,阖族上下同样死在靖王奕手中。”

    “这方士不过一介投机客,妄图用玄而又玄的卜算之说,挑拨风雨,从中牟利罢了。”

    说着,她手中的剑更是向前递了几分,寒凉剑锋在方士的脖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闵煜才算模模糊糊听明白了一半。

    当年方士为她断命,并非巧合相遇,而是受人指示,只为储君之争,偏偏此事做得隐蔽,甚至就连靖王盈本人,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那么戚言,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是否正是因为最初她也被蒙蔽,直到无可挽回之时方才醒悟,又或是她早早明白过来,却因年少气盛,执拗于证明自己,最终却酿成大祸,反倒成全了这段批命,因而愈加不可接受?

    方士笑得谦卑,看在戚言的眼里却尽是挑衅:“夫人的仇家实则早已死尽了,当年诚然有我铁口断言之过,又怎知不是夫人命数如此?”

    “命数?”戚言扯着嘴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

    方士眼含笑意,目光直直看入她的眼睛:“我来襄国,正是要成全夫人另一半批命。”

    他看过她的命盘,知道她命里会有几道坎,知道她心中将有哪些困苦,又执着于追逐什么。

    他自忖,这个世上,恐怕再不会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这个女人,哪怕她自己也不会更甚于他。

    就算有着刻骨深仇又如何?

    他太懂得应该怎样用话语打动她,用利益蛊惑她,就如同他过去遇到的每一个人。

    方士感受着剑锋从他颈项间移开,心中松懈,快意更甚。

    脸上的笑容也愈深:“所谓贵不可言,又岂会止步于区区……”

    话到一半,三尺青锋没入咽喉,溅出一片鲜血。

    他瞪大了眼睛,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嘴唇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戚言脸上沾着血,仿若点点红梅,冷厉凄艳,她冷声道:“先生若有来世,记得趋吉避凶。”

    方士如此大睁着眼,随着青锋拔.出,脱力倒地。

    此时的戚言已脱去那件狐裘披风,穿着一袭黑色常服,将常带病容的面色衬得益发苍白。

    鲜红的血喷溅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直到衣襟处隐没,只显出一片片浓黑。

    事发突然,闵煜看得心惊胆战,眼前一幕几乎与邵奕死时重叠,令他霎时落入深切的恐慌。

    他走上前去,不断地用衣袖去擦拭她的面颊,可那溅到的鲜血实在太多,擦到后来,也只是将那鲜红片片抹开。

    “何必……亲自动手?”他嗓音干涩,“我已知晓了前因后果,若想杀他,下令就是了,何必……”

    他的戚相一向来是高居庙堂,一双手是用来拿笔的,哪怕是执襄君礼剑杀得襄廷人头滚滚,也是持剑下令,着人拖出了殿堂,不在人前方才动手。

    她的衣着向来如此干净,哪怕是在两军战场,也能不沾纤尘。

    却在邵奕身上脏了一回手,而今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在这方士身上脏了一回手。

    “国君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戚言拨开他的手,神情恹恹的,“不必为我担忧,一回生,二回熟,不过是杀个罪人,何需如此诚惶诚恐?”

    闵煜听了这话,却如坠冰窟:“是我不对。”

    戚言像是思索一会儿,方才摇头:“没有什么不对的。”

    若是不问事由,只为她的一句话就草菅人命,那也不是闵煜了。

    她不能因此怨怪他。

    只是方士的血泼了她一身,如今天气已寒冷许多,温热的血迹也很快变得冰凉,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实在难受极了。

    她要先去沐浴,将这一身难受洗去。

    因而她并未与国君多言,信手扔了剑,转身离去。

    大约的确是天气太冷,以至于令她受了寒,这日之后,她便染上风寒之症,还一日日加重起来。

    所谓病来如山倒,不过三两日,就已病重到几乎起不来床。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日夜,醒来时,身边烛光幽微,只有一个人影守在一旁。

    见她醒来,立刻向前靠近,却是一言不发。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她也知晓是谁。

    “国君?怎么不说话?”

    “头还疼吗?”闵煜放低声音,极轻柔地问她。

    细听之下,还带了几分颤音。

    “好多了。”她说。

    发着热睡了许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闵煜从一旁端了碗水,用小勺喂到她嘴边。

    水还是热的,是正正好的温度。

    喝了些水下去,火烧火燎的嗓子缓过许多。

    “几时了?”她问。

    “尚不知晓。”闵煜握起她的一只手,与自己十指相扣,贴在他的脸颊边,“天黑了许久。”

    戚言还在暗暗思索,天黑了许久,大概是多久,却感觉到自己被执起的手背上,忽然滑下一片冰凉。

    “怎么了?”她有些惊异地问,“怎么还哭了?”

    她试图抽动自己的手,却被闵煜攥得更紧。

    幽暗的烛光映照下,襄国的国君正沉默地流着泪,安安静静的,那不断滑落的泪水却止也止不住。

    “阿言、阿言,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像极了痛苦的呜咽。

    “你曾经陪伴邵奕那么多年……就不能多分给我两年?我所求的不多,只是,能不能晚一点……晚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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