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蕙找人来,无非是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活不长久,想要拖更多人下水为他们裴家卖命罢了。

    这样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仍旧有人愿意将身家性命全副寄托在裴家身上——光禄勋将女儿送进来了。

    不知道是姜旻真的喜欢还是裴季蕙硬要让他喜欢,呈上来的入选名册中,秦澄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响当当地排在第一个,和当时的裴季蕙一模一样。

    十六岁的年级,如花一般的人一个个前仆后继来到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未央宫,希冀命运能垂怜她们,带她们走上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又有谁能笃定这个位置就一定是她们的?

    位置永远在那里,而人永远再换。

    秦澄被封为昭仪,赐居庆阳殿,其余零零散散的家人子也都被一一册封,安置在掖庭各个宫室中。

    我翻着小蛮送来的账册,吩咐道:“新妃入宫,记得从府库里拿些赏赐分过去。秦昭仪的首月份例以三倍的规格送去,再去我的库房里拿一堆组玉佩和一只玉如意,就说让她伺候好陛下。皇后娘娘如今人在孕中,不要让她过多操心,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本宫相信她的能力和为人。”

    小蛮心领神会。

    薛获对我同意选妃之事十分不解,我即将生产,此时宫中多一人多一份风险,为什么还要将这么多女人招进宫中。

    这女人啊,不是我想不招就不招的,她们想要进未央宫有的是办法,与其让她们打个措手不及,不如自己同意还能悄悄地塞自己的人。

    薛获闻言一愣,我向她眨了眨眼睛:掖庭里早就有彤管使了。

    -

    怀孕整九月时,我便歇了朝,只叫人送奏疏到广明殿,等我批完再带走。

    肚子沉沉欲坠,太医说这是孩子即将出生的征兆,等到肚子在下去一个指节,那她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我的孩子,姜兆华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我的感受——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于天地而言朝生暮死的人,将要诞育一个新的生命。我能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一点点长大直到变成我这样而后再慢慢变老。我能牵着她的手体验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我能给予她我所得到的权利、地位、金钱,让她站在世间的最高点俯瞰众生。

    她是我的孩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每一次深夜,我都用我的手臂圈住她,隔着肚皮与她喃喃低语:“宝宝,阿娘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我不知道当年母亲生我时是何种感受,她失去两个孩子才有得我。她必定比我现在更加珍惜,更加爱护自己的孩子。

    时过境迁,我也站在了她曾经站过的位子——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我心中忽然有股充盈而温暖的力量——我是爱我母亲的,那我的孩子必定也是爱我的。她爱我,会让我就此撒手人寰,死在方寸之间的小小产床上吗?

    我不会,我的女儿也肯定不会。

    我抱着肚子,再一次踏进太庙——这是我们姜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与神灵。我走到父母的牌位前,恭恭敬敬替他们上了三炷香。

    当时的我在这里三掷圣筊,下定决心篡位掌权,除五王、广积粮、垦荒地、建内阁、掌兵权、御外敌,一路而来走到现在。如今,将迎来新的人生意义。

    我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祈愿列祖列宗,父母先辈保佑,叫我平安诞下皇嗣,以保千岁无忧。

    母亲牌位前的琉璃长明灯摇晃着,光点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阿娘……我也马上就要做母亲了。”我望着她,“我会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就像您当年一样。”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停地动来动去。

    “我们会平安相见的,对吗?”

    微风吹进大殿,裹着烛火的温热,像拥抱一样将我包围。

    万籁俱寂,唯有烛油燃烧之声。

    心沉静如海。

    我抬眼望去,牌位熠熠,满目光芒。

    -

    丹阳的雨好像蔓延到了长安,仍在冬天的长安下起了绵绵的雨雪,冻人非常。广明殿烧起了比以往多一倍的炭火,殿中暖意融融,我的双腿确实痛了起来。孕晚期肚子越来越大,还沉的慌,压得双脚又肿又红。太医说所有妇人都是这样的。

    我叹了口气,明白这是自己的选择,却又感慨女人的命苦。

    宋君若连日来都会为我按摩双脚,扶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形影不离。没有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陈蕴与薛获更是殚精竭虑,每晚我从广明殿遥遥望去,都能瞧见彤管阁灯火通明。她们为我撑起了能够偏安一隅的底气,也为大齐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天地。

    深夜我与阿若方才歇下,广明殿的侧门又被叩响,萱萱走过去开门说了什么,悄悄走过来喊我。

    宋君若起床掀帘出去,不一会儿黑着脸折返。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宋君若不说话,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拿着东西走进来的萱萱。她递上帛书让我看。

    我瞧了一眼宋君若,又看了看萱萱,忽然明白这帛书是谁寄来的了。

    “我明天看吧。”我讪讪道。

    “有前线战报。”

    好嘛,这不得不看了。

    我在宋君若不可忽视的注视下打开了帛书,一张写着木曲国使者去而复返,又去找方宏了。我皱了皱眉,打心底觉得不正常。

    一翻,看见第二章帛书上的字,心突然抽痛,半晌未动——

    不日我将进京,汇报丹阳修坝之事。

    不用落款我都知道是裴仲琊。

    当日我将他送出去,除了让他的才能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离开我,离开这朝中的是是非非,这样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对付裴家对付所有人,把这个孩子只当做是我自己一个的孩子生下来。

    可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回来。

    他偏偏要回来!

    宋君若伸手要拿帛书,却被萱萱一把擒住手腕:“宋将军还是不要过多干涉打扰殿下的好。”

    “你管我?你到底站那一边儿的?”宋君若不耐。

    “我站殿下这边。”

    “你站姐姐这边还一直让裴仲琊打扰姐姐?”

    “我比你,更了解殿下。”萱萱也没给宋君若好脸色,“到底是谁天天打扰殿下,谁清楚。乖乖做好自己的本分,莫要逾矩伤害耽误了殿下。”

    “我哪里……”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我头都要炸了。

    萱萱行礼离开,走时又瞥了眼宋君若:“我去帮宋将军把地铺拿来。”

    “哪个需要你拿地铺?”

    萱萱没理他,自顾自地拿来地铺,在宋君若无语凝噎的注视下铺好。因着是萱萱亲自铺的,宋君若根本不敢动当着我的面把这个地铺踢翻。

    “今夜你就睡这儿。”

    宋君若气笑了:“你命令我?”

    “微臣是殿下亲封的广明亲卫首安,负责殿下身家性命,自然可以命令你。”萱萱毫不留情面,“还请宋将军体谅殿下的身体,切莫再做出任何越轨逾矩之事了。”说罢,甩手掀帘离开。

    宋君若大呼:“好厉害的女子,萱萱以前哪有这样?我真是看走眼了。”

    我笑了:“不只是萱萱,我觉得彤管阁的女子们啊胆子都大了不少。这是好事。”

    “确是好事,不过遭殃的就是我了。狗血淋头地被骂了一顿……”宋君若不甘心,还想上床,“幸亏姐姐心疼我。”

    “下去。”我扔给他一个枕头,“萱萱都说了,叫你别闹我。”

    “你是卿主,你还听她的话?”

    我承认:“对啊,我可听了呢。我不仅听她的话,我还听陈蕴的,薛获的,朝臣的。我是明君,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我可知道了呢。”

    这一晚上欺负宋君若欺负得很开心,我美美地睡去。呼吸清浅,夜月静寂之间,听见宋君若微不可闻的疑问:“姐姐,你还惦念着他吗?”

    我应该装睡的,所以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还惦记他。你们俩之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爱憎分明,该爱的人不遗余力,该恨的人也不遗余力。”他哽咽了一下,良久没有说话,“我……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过他了?你们……你们甚至有一个孩子……他知道吗?他是来看你和兆华的吗?是吗?”

    我不知道。

    他是来看我和孩子的吗?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我拼尽全力留下的吗?他知道这个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叫裴仲琊吗?即便是这样,他也要回来吗?

    我不敢细想,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君若的气息从身后渐渐包围我:“你还会重新接纳他吗?你会因为他为你做的一切而原谅裴家吗?”

    “不会。”这个答案是这所有问题里最确定的一个,“我永远不会原谅裴家。我与裴家,抑或者我与裴开项,要么他死要么我们一起死。”

    宋君若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摸了摸我的肚子,缩回手退出榻外躺倒了地上。

    广明殿幽寂如水,如往常千万遍那样。殿外有侍女宦官提灯巡逻的声音,他们窃窃私语着,不知说着哪年哪月的梦话。

    肚子里的小人也安静地陪着我,可我知道她快要出来与我见面了。

    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出生啊宝宝。

    爹爹,来看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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