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平日里深沉而锐利的眼此刻有些涣散,浓密的睫毛半搭着,在略微青黑的眼下投出两片颤动的阴影,腰腹处的水渍破坏了他身上惯有的精英感,他不再像是个坚硬不催的华尔街之狼,而是更生活化,更柔软,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倦怠。

    他也会累吗,在那些光鲜亮丽,辉煌壮丽的人生里。

    两人呆滞地对视了片刻,她推过去一杯温水,“你刚刚睡了快半小时。”

    “虞老师。”甫睁开眼,楚元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虞巷一声,随即却又止住了下文。

    “怎么了?”几绺卷曲的碎发垂在虞巷的面颊处,随着她的呼吸慢慢起伏着。

    比起从前青涩张扬的少女,如今的她更像一个温柔美丽的年轻女人。岁月带走了她身上的棱角,让她变得安静而沉稳,甚至偶尔还有些沉默。

    这些天,楚元逐渐熟悉着这样的虞巷,很难说他是庆幸时隔多年他们还能像这样相对而坐,还是惊讶明明双方已有所不同,却彼此都能够假装没有察觉。

    最终,他抬起眼,“我今天跟人起了争执。”

    “吵赢了吗?”

    “当然。但我并不觉得我有理。”楚元顿了一下,“我们行业有它既定的共识和潜规则,没有一个人不是循此向上攀登,而我却视之为牢笼。”

    “我知道的,楚老师,”餐厅顶上的南瓜吊灯照着虞巷柔和的脸庞。她不明白楚元为何突然跟她聊这些,但他们毕竟曾经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她很自然地笑起来,“永不满足于循规蹈矩,永远试图改变世界,这就是你呀。”

    那点清浅狡黠的笑意几乎瞬间便晃动了楚元克制的神情,令他眼眶一涩。

    他小时候看过《神雕侠侣》,书中末尾杨过与小龙女携手离去,郭襄泪眼相送,金庸引用了李白的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知再见之期,对少年人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苦事。但就算相见,也未必不会难为情,更有甚者,还会难于言。

    就如此刻。

    面前是他曾经最为交心的知交,最默契的朋友,懂他的未尽之言,也懂他一切不驯与野望。

    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要与之把盏言欢,畅谈近来的多事之秋和将来的人生巨变,以及深夜里那些深入骨髓的辗转反侧。

    可偏偏她是虞巷,和他曾经相爱,惨淡收场,经历了数次难堪,才有今日脆弱而珍贵的和平相处,哪怕一点妄动,都可能让一切崩塌。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你也早点休息。”楚元抬头将杯子中的温水饮尽,咽下无数曾在深夜里浮起的情绪。

    一滴水珠濡湿他的心口。

    “虞老师,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当然。”

    “好。”楚元点了下头。

    他不该再贪婪了。

    *

    虞巷怔怔地盯着那扇已关上的大门。

    这是这么久以来,楚元第一次在她这里留至深夜,而她甚至觉得,他好像并不想走。

    或许他是想多在椅子上睡一会,也或许他只是想跟她多说一会话。

    这当然有些不同寻常。

    虞巷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里,她和楚元之间始终存在有一条隐晦而明确的界限,它确保着他们的关系不会越轨,不会引发不必要的遐想。

    就在今天,她和楚元都不小心踩在了上面。

    楚元迅速收回了脚。

    而她呢?

    她并没有太多选择。

    除非她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失去楚元。

    *

    A市市政府行动效率很高,半个多月后,疫情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虞巷和楚元偶尔仍会一起吃饭,只是他更少下厨。

    不得不说,男人易变心。高中时期的楚元一块炸鸡排就能打发,如今饮食却处处精细。虞巷下意识地迁就他吃养胃健康餐,生活颇有些像老年人。

    王瑜歆抱着一盆烤脑花,在视频里嚎啕大哭:“太不公平了!我吃了半个多月螺蛳粉和泡面,你却被楚男神喂得白白胖胖。”

    虞巷:“……你往好里想,我胖了就离他的理想型更远了,也挺惨。”

    王瑜歆:“你闭嘴,天天有人做饭吃,话还这么多,再给我来杯奶茶。”

    虞巷照了下镜子,脸颊上确实多了两块婴儿肥。

    她本来就不是瘦削的类型,胖一点显得珠圆玉润,气色极好。

    她给王瑜歆点了杯奶茶,又哄王瑜歆:“那我陪你去你新家住两天好不好?

    王瑜歆:“你舍得丢下楚男神独守空闺?”

    虞巷:“……楚老师出差了,要走一个多星期。”

    王瑜歆家离A大很近,原本虞巷计划借此参加赵而思组织的私下练习,然而学校的会议室却屡屡出现问题。

    第一次,隔壁屋的学生在为校园歌手赛排练,音乐声震耳欲聋;第二次,会议室内的插座出了故障,笔记本电池不到一小时便耗尽;第三次,会议室管理突击检查,暂停了所有会议室的使用。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们愣是一次完整的练习都没能完成。

    而楚元……

    他出差后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联系她,或者说没有联系任何人。

    就像在忙碌中退出了她的生活。

    只有一只沉默的豆豆眼企鹅停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

    虞老师,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吗?这些天和王瑜歆一起打游戏时,虞巷偶然会想起这句话,和他当时颇有些认真的神情。

    但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落差和失落。

    生活大抵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平平常常,细水流长。

    *

    楚元走进清吧,看到卢迪给一个女孩陪不是。女孩没理他,拿着饮料扬长而去。

    卢迪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正对上楚元的视线。

    “我来得不是时候?”

    “太是时候了。”

    投行出差是常事,一年不飞十几回首都那叫待业在家。

    但在首都遇见熟人,还是让人欣喜的。卢迪此刻正是郁闷得无处诉说,遇见楚元,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卢迪为地下办公室恋情喝闷酒的时候,几个女孩来找楚元说话。

    女孩们加不到他的微信,有些遗憾,“你真的是H大的学生吗?现在在GH投行工作?跟网上写的真的是一样的?”

    “网上写了什么?”

    “写你长得好看,又很有能力。”女孩们说,其中一个女孩松散了一下外套,露出美好的肌肉线条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带了点调戏意味地看他,“还写你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

    楚元回想起前段时间的热搜,原来那个采访视频女孩们都看到了。

    那她呢?她会怎么想?

    他拿过桌上的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把上转了几圈。

    当年她不告而别,他的电话和短信没有半点回音。班主任只说她转学了,别的一句未提。

    后来接受采访时,很多话大半都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然而,多年后,他还是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既然喜欢我这种类型,不应该加个微信吗?”一旁,女孩大胆地伸出手,再次发出邀请。

    楚元回过神,“当时年少轻狂,一时冲动说了这些话,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他声音低沉,话到最后竟有些涩意。

    女孩只是寻个乐子,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地致歉。她连忙摆手,一时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双眼深沉如夜色,明明看着她,却似乎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眼里似有歉意与黯然,应当不是给她的。

    “我也是没想到,”卢迪黑着脸,“你竟然能在这种时候还勾搭女孩。”

    楚元不留情地戳他伤口,“她原谅你了吗?”

    卢迪脸更黑了,“没有。”

    两人各有心事,闷声干了一杯。卢迪长叹一口气,问,“老楚,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楚元回答得很干脆,“一开始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你真狠。”卢迪鄙夷他,“我不一样,我真挺喜欢她的,舍不得错过。”

    “我是说,我会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不会让她有伤心的机会。”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卢迪啧了声,随后哈哈大笑,“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你是被甩的那个吗?”

    笑声在楚元黑得发紫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而卢迪发现,自己连手机号都被拉黑了。

    “……”他自暴自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啊,我真的错了,也道歉了,她怎么还不原谅我。”

    他如泣如诉地盯着楚元看了半天,楚元很有些无奈,开口回答他,“谈恋爱真诚点。”

    “啊?还要怎么样?”

    “去当面道歉吧。等到她不愿意听你说那么多的那天,你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随后楚元被几杯烈酒刺得喉头滞涩。卢迪当然是幸运的,不像他,他的道歉来得太迟,该听的人已经不会难过了。

    卢迪做完“挽回女友”计划,看到楚元在听台上的歌手唱歌。他这哥们不说话的时候别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加上出挑的侧颜和不凡的穿着,明明没谈过什么恋爱,看起来却像是个等待猎物的情场老猎手,危险而充满吸引力,引来酒吧里不少异性驻足。

    这让卢迪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恋爱高手,能让眼前这个理应在情场战无不胜的男人吃瘪。

    “喂,老楚,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那个前女友,如果回来找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她啊?”

    楚元的回答带着些许停顿,“她不会道歉的。”

    “啊?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认为她错了。”楚元仍看着乐队的方向,静静地感受着远处传来的旋律,随手把酒杯放回桌上,缓慢地说,“而我也觉得她没有错。”

    尽管他没有原谅她。

    *

    “兄弟,明天陪我去一趟A大?”临走前,卢迪想起妹妹的吩咐,随口问了一句,也没指望楚元会答应。

    “行。”谁知楚元很快点头,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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