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这些事。

    别说重逢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界线,就算在亲密无间的高中时代,他们也没有直接问过彼此这个问题。

    她可以否认。

    或者开个玩笑胡混过去。

    就像楚元总是用反问句糊弄她一样。

    她吸了吸鼻子。

    适才的那几滴眼泪还让她的鼻腔酸胀。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欺负她,糊弄她。

    她凭什么要说实话。

    可是。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前那只她错过的企鹅,和他第一次来苏桥的那个夜里,她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

    那一千篇帖子。

    和“Copyright to my best partner”。

    “喜欢,非常喜欢。”

    月亮突然被云遮住。

    花园内变得昏沉,地上的蜡烛微弱地亮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静的。

    楚元甚至听到自己不可思议地眨了一下眼。

    在这格外安静的世界里,女性的声音轻而颤抖,真诚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不知是哪一瞬,满城的灯火骤然亮了起来,爆发出星星点点,从苏桥中心,燃过每一条马路与高楼,烧到了世界边缘。

    少年时的念念不忘,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回响。

    好一会,世界才重新开始转动。

    楚元凌厉冷硬的五官线条柔和下来。窗外清亮如水的月光跃窗而入,皎皎地照耀着他清润恬然的笑容。

    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睫毛上,“虞老师,我也非常喜欢你,一度以为是我一厢情愿。”

    “怎么会,我那么喜欢你,我以为你知道的呀。”虞巷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我也以为我知道。”他欲言又止,似乎带了一丝温柔的责怪,“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

    在楚元未尽的尾音中,似乎有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重新回到了虞巷的胸腔里。那种久失复得的颤栗让她欣慰又痛楚,喉头哽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样一个宛如梦境的场景中,两人各自抬眼,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楚元的神情是那样深刻而专注,深邃的眼眸一望无际,漆黑浓郁,静谧神秘,却恍然有光。

    渴慕冲破了理智,虞巷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这片她在无数日日夜夜里始终不敢回望的海洋,任由所有的情感循着她的目光向海面下沉入。

    霎那间,暗潮波动,月光翻涌。

    无边的巨浪,卷起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响的心跳。

    感受到虞巷异样的目光,楚元的手颤抖起来,内心蓬勃出不可思议的猜想。他按住了椅子的皮面,夜风吹着他的风衣向女孩靠近。

    靠近她刚刚爱他的话,靠近她红润而明亮的脸,靠近她微张如同小小玫瑰的嘴唇。

    靠近他渴求多年,却永不可得的珍宝。

    *

    “您好,打您的电话没接,是您的车厘子吗?”

    虞巷茫然地看着包装盒里颗颗分明的深红色水果。

    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但她和楚元刚刚也只是很正常地对话而已。

    抱着外卖盒回来,她就着空中花园里浇花的水随便洗了洗,往嘴里塞了一颗车厘子。甜得腻人的果香四溢开来,抑制住了心头的失落感。

    “吃吗?”

    “嗯。”

    明明挺正常的一段对话。

    说完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略微尴尬的沉默。

    “对了!”虞巷掐了自己一把,想起很重要一件事。“你真的没有喜欢过于芊芊吗?”

    “怎么这么说?”

    “你和于芊芊高中艺术鉴赏课都坐在一起,大家都说你们……而且,你还给于芊芊唱歌!”

    虞巷想起来还是有点难过。高中时,楚元虽然对她特别,但他身边女性朋友众多,也有不少人会让她觉得烦恼。

    尤其是于芊芊。

    每次上艺术鉴赏课,虞巷和毛宇都躲在小角落聊天。

    毛宇说他心爱的于芊芊凑得离楚元好近,虞巷说她觉得楚元对于芊芊很温柔,连唐琳都说于芊芊漂亮又柔弱,是楚元喜欢的类型。

    毛宇脸色发青,她嘻嘻哈哈,心里却比毛宇还要苦一点。

    有多苦呢,苦到她考了年级第一。上台领奖时,无意中看了一眼升旗台下穿着校服裙的于芊芊。

    风那么大,于芊芊对着楚元笑得那么好看,像唐琳说的那样美丽温柔无人能敌。虞巷眼泪直接挂在眼角。

    还好那时楚元一脚踩上了年级第二的位置,她一眼捕捉到他脸上藏得很深的憋屈,一肚子苦水都化成了得意洋洋。

    才算是没那么苦了。

    想着想着,虞巷彻底陷进回忆里,抿着嘴,脸侧到一边,鼻尖发红,委屈得不行。

    面对这么大一口锅,楚元很仔细地回忆,“唱歌好像是老师要求的?”他笑起来,“虞老师,没想到你挺爱吃醋。”

    “才不是呢!”虞巷有点生气。

    楚元嗓音好,音乐老师好几回想招他进合唱团。

    他推了几次,老师只好作罢,但音乐鉴赏课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叫他起来唱歌。

    虞巷永远记得当年的场景。

    他随意地坐在音箱旁的椅子上,单手压着麦架,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多媒体教室里回响。

    于芊芊托着腮望着台上的他,头轻轻跟着节奏摆动。

    他们的视线偶尔对上。

    像是传递着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暗流。

    “……”

    “怎么样,你没话说了吧?”虞巷撇撇嘴,“我看你高中的时候喜欢的人多得很,不止我一个呢。”

    楚元闭着眼笑了会。

    鉴赏课上能唱的都是流行乐,流行乐十有八九是情歌。口中唱着缱绻已极的情歌,心上人就在面前,要怎么遮掩眼里的爱意呢。

    他靠在窗台上,月光勾勒出他俊秀如山峦的眉宇,无奈又温柔的神色。

    虞巷听见他又长又轻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喜欢过她。”

    “虞老师,我当时只是不敢看你。”

    虞巷的心脏很轻很轻地停顿。从前的苦涩明明已经过去很久,被这一句话彻底地抚平时,仍然有种难言的欣慰。

    原来,楚老师真的不喜欢跟他一样喜欢摇滚的于芊芊啊。

    她偷偷望向他,欲言又止,那,他有没有可能,也不喜欢跟他一样喜欢滑雪的Christina呢?

    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这样太贪心了。

    “其实也挺可惜的,你可能不知道,你唱歌的画面,真的又好看,又好听,又让我心动。”虞巷垂着眼,开心又难过地小声喃喃,“有一年过生日,那天我想,如果你能唱你最喜欢的歌,在所有人面前,比看于芊芊还要认真地看着我,那该有多好呀。”

    年少的心理是矛盾的,怕被其他人看穿心思,却也希望万众瞩目的那一刻,哪怕羞红了脸,心有灵犀的双方也能无所畏惧地彼此守望。

    楚元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却只是“嗯”了声。

    “虞老师,我也有一个问题。当时,为什么阻止我?”

    楚元说的是那个凤凰花开的路口,和他欲言的告白。

    虞巷记得,好像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和于芊芊,但并不完全如此。

    想了很久之后,她脸上划过一丝恍然,“因为,骑士总是在杀了恶龙之后,才会在万众瞩目中迎娶公主的呀。”

    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妈妈总会在床边给她读童话书。故事讲完后,妈妈会给她穿上漂亮的裙子,温柔地说:“我们巷巷也是妈妈的小公主。”

    虞巷喜欢公主漂亮的裙子,但她总觉得骑士更帅气。她常常陷入纠结,到底是该穿漂亮的裙子,还是该成为斩恶龙的骑士呢?

    几天后虞石真给她买玩具,她决定不出选哪个。虞石真豪迈挥手,“那就两个都要。”

    那一刻虞巷福至心灵,多日的纠结达成自我和解。

    要漂亮裙子,也要策马冲锋,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说着,虞巷一笑,“我那时候好像一直都是那个爱出风头渴望功勋的小女孩,所以,在你想跟我告白的那天,我觉得故事不应该这样发展。因为——

    “在童话故事里,公主拥有无数美貌和财富,骑士拥有不世功勋,他们都有许多选择,但他们选择了彼此。

    “现实故事中,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才华横溢地活在万众瞩目里。我不想要这样。

    “我不想要无数人选择你,而你选择我。我要的是我全世界最好,我来选择你。”

    楚元轻声说,“你已经是全世界最好了。”

    “嗯……我那时候当然很好啦,但我觉得我离我想要的自己还差一点小小的王冠。有点傻是不是?可其实,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如果那一年的奥林匹克信息学竞赛,我能站在世界领奖台上,然后跟你说,‘楚老师,我命令你做世界冠军的男朋友!’那可太神气了。”虞巷平静地述说着当年的梦想,仿佛那些曾经的憧憬已经随风飘散,但她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现实的遗憾。“唯一没想到的,是我不光没有拿到王冠,反而离它越来越远。”

    对当年虞巷拒绝她的原因楚元曾隐隐有所预感,但当她亲口道出真相时,他才真正明白这其中的重量。

    夜色中,虞巷显得比高中时瘦削了一些,曾经那张骄傲明媚的鹅蛋脸,如今依然白皙饱满,却少了些许丰腴美人的健康风韵。此刻,楚元终于洞悉了她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所蕴含的意义。

    他的心脏如同被锐器切割,剧烈疼痛,眼前恍然有些模糊。

    好一会儿虞巷也没有说话,她的双眼微微下垂,嘴角弯出一个无奈的笑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楚元从窒息的痛感里挣脱出来。

    她在等他问她——她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失约,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样一个从不示弱的人,竟然愿意坐在这里,等待他揭开她的伤口,提及那些他要求张小军和其他同学保密的往事。

    他脑海中浮现出她口中描述的那个穿着裙子、勇往直前的小小女骑士,手指的骨节磨得发白。

    他怎么舍得揭开她的伤疤呢?

    “虞老师原来是这样想的,我都不知道,还纳闷了很多年。”

    楚元掩住了颤抖的喉头,轻轻吐了口气,语气逐渐变得轻松,随后,他将腿上的围巾覆在虞巷的脖颈上,若无其事地略过了那扇通往过去的小窗。

    虞巷今天穿的是V领低胸毛衣,光裸的胸口被纤薄柔软的羊绒贴住,一下挡去了深夜的寒意。楚元拎着围巾的两端在她脖子上裹了两圈,松松地系上,手几乎没碰到她,距离却很近,足够虞巷闻到那熟悉的松木香气。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他竟然没有问她?虞巷肩膀微松,弯起眉眼,“比如说,其实我不喜欢打羽毛球,但每次跟你去,大家都觉得我是你女朋友……为了这种快乐,我只好每次都陪你去,累死我了。”

    楚元低声笑,“那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叫你去的。”

    “……”

    “对了,Meetcode那个重大bug你和周雨龙后来怎么修的?”

    “一时说不清,主要是流程优化,有时间我找出来给你看。”

    ……

    他们聊到深夜。

    聊每次大考,他们的名字都并排出现在光荣榜上。

    聊Meetcode,他们都不喜欢写文档,老是联手坑周雨龙,周雨龙骂他们狗男女。

    聊竞赛夏令营,他们彻夜打牌,作弊骗王玉建的零花钱,宛如一对夫妻搭档。

    聊少年时代的心事、萌动、遗憾,为那些青涩的心动做过的傻事。

    他们轻松柔软地笑着,各怀着心事,第一次聊起青春期那场甜蜜又酸楚的双向暗恋。

    最诚实,最坦率。

    痛痛快快。

    隔着长长的时空,说给十七岁的楚元和十七岁的虞巷。

    从前从前,一切心动瞬间。

    ……

    “晚安,虞老师。”楚元替她打开门。

    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虞巷停住了脚步,夜色掩住了她红了的眼角。

    她从前不跟楚元聊高中的事,是有私心的。

    楚老师那么骄傲,胜负欲那么强的人,十七岁的她是他唯一的人生挫折。

    每个人都对青春年少怀有滤镜,她不能让他因为从前永远爱她,却能让他永远遗憾。她发自内心希望他求而不得,希望他念念不忘,希望她在他心里永远特别,成为他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陈年伤口。

    这样一来,在他春风得意地享受天之骄子的人生时,她也能在遥远的角落里,瞥见他眉梢的片刻遗憾,得到一些不能见光的暗自窃喜。

    但那只企鹅孤身在A国写了一千篇帖子。

    他曾经那么喜欢她。

    给过她真切热烈的心意。

    她怎么舍得他难过。

    楚元没有直接把门关上,他背抵住门,手松开门把,替虞巷再次将脖子上的围巾整理好。

    围巾裹紧后,他仍半搂着她的脖子,一言不发。两人相对而立,长久地站在门前。

    风从室内吹了出来,发出呼呼的响声,把他俩包裹其中。

    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虞巷感受着楚元贴在她锁骨处的掌心,温热而真实,鼻尖涩疼地希望这个时刻永远延续下去。

    这个夜晚就要结束了。

    楚老师,他会不会也有一点点,舍不得呢?

    “虞老师。”许久之后,楚元开口了。

    “嗯?”

    她感觉到他停在她锁骨处的手微微握紧,似乎想做点什么,最后,只是帮她把围巾又系得更紧了一些。

    “没什么。”

    “那,抱一下?”

    她挤出个笑。

    楚元也笑笑,张开手臂。

    她快步上前,不小心踩到他的鞋尖。

    她注意到他“嘶”了一声,下意识想退回来,却被按住了。

    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被加深成了长久的相拥。

    恍惚间,她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沉又很轻,像是风扑在她脸上的吻,又像是叹息。

    她很想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却不敢问,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要一张口,就会被他发现她已经哭了。

    只能在铺天盖地的松木香里,贪婪地闭上眼睛。

    关上门后,她给他发了微信。

    “晚安,楚老师。”

    今夜的一切,说给楚元,说给从前凤凰花树下的少年,说给那只企鹅。

    之后,他跳槽,搬离,她留在A大,学习,比赛。

    他再也不会为十七岁那年被喜欢的女孩拒绝而意难平。

    他将卸下所有负担和遗憾,走向他的光辉大道。

    她将做他普普通通的高中同学,做普普通通的实验项目,水普普通通的论文,普普通通地混到毕业,普普通通地收房租,买裙子。

    那只孤单的企鹅。

    她在今夜得到了它。

    也在今夜失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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