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臻坐在北屋的窗前,靠南边的小窗开在院中,正好能望见西的小楼。没有昏黄和暖的烛光,也没有映在窗牖上的人影,他有些烦躁地拧着眉,熟悉的蛊虫作祟的感觉,让心情难以平和。

    宋小梁在一侧禀告道:“梁大夫今日刚到金陵,如今在孙记药堂做个坐堂大夫。因不知公子要在金陵待多久,便先将梁大夫安排在了那儿,他有个身份也好在金陵行走。”

    萧臻闻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孙记?也是鹤鸣司的据点?”

    宋小梁摇了摇头道:“孙记药堂是金陵鹤鸣司主事人孙豁的祖传家业,平日都是他妹妹孙小玉在打理,便是那日给公子看伤的孙大夫。那孙大夫虽不是鹤鸣司的人,但时常鹤鸣司的探子看伤治病,因而算是自己人。”

    萧臻知道孙豁:“我记得,先帝时,只开过一场恩科,孙豁便是那次恩科的传胪。”

    宋小梁翻看过孙豁的记录,他点了点头:“他本是那次恩科的会元,只是殿试时许是发挥失常,只得了二甲靠后的名次。故而他不曾入朝为官,而是回乡做了江宁书院的夫子,暗中却进了鹤鸣司。我瞧他似乎是由先帝安排进入鹤鸣司,应当是个可信的。公子可要见他?”

    “不着急。”萧臻漫不经心道,“我这求学的书生,总会见到江宁书院的夫子。”

    宋小梁想确实如此,便没再说什么。

    萧臻问道:“梁摩诃那儿进展如何?”此前梁摩诃随萧臻在湖广,时时观察,翻阅古籍医典,总算摸到了些门道,但还是远远不够。

    宋小梁道:“梁大夫在一册杂籍中翻到了一种蛊毒,名为‘玉人引’,其脉象症状与公子身上的蛊相似,只是那册杂籍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梁大夫无法确认。我已经令咱们的人去查了。”他口中“咱们的人”是徐铖在萧臻扬州遇刺后,从京城调来的鹤鸣司中绝对忠于萧臻之人。

    “玉人引?”萧臻咀嚼着这个名字,“明日改换药了,你让梁摩诃过来一趟。”他要亲自听一听何为“玉人引”。

    宋小梁应声称是,他一边将一个白玉瓷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说道:“梁大夫道,对解蛊之事他如今未有头绪。只得先制了些药丸。缓解蛊毒带来的不适。梁大夫料想公子与韫娘子离得近了,也有可能心生燥意,故而这药一日一丸,可清心解欲,缓解不适。”

    萧臻想到自他来金陵后,韫娘对他的影响愈发显著,偏偏影响还不可为外人道……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下蛊之人当真是他想的那些叛臣逆贼?既然能在无声无息间下蛊,为何不直接给他个痛快?偏要下这种满是恶趣味的蛊,简直是在拿他寻开心。

    如此想来,萧臻的脸色不由阴沉了几分,他倒了粒药丸就水吞下:“温罕可有消息?”解蛊之事不能全指望梁摩诃。

    宋小梁正色道:“卑职正要禀告公子。鹤鸣司的探子和御马监的内侍已经会和,御马监的冯提督此前找到了与温掌印同行内侍,除了不见温掌印,其余无一生还,他在尸体上找到了内侍们生前留下的线索,如今两房人马已经根据线索前去寻人了。”

    温罕是御马监掌印,他此次去苗疆便是带了几个御马监的小太监。御马监有自己的联络法子,故而温罕失踪后,萧臻不仅派了鹤鸣司的探子前去寻人,也让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冯杨带人前往寻找。

    宋小梁停顿片刻:“只是,冯提督同时传来消息,依照他寻到那些内侍尸体的情形,恐怕温掌印凶多吉少。”

    萧臻垂眸抿了抿唇,尔后冷声道:“无论是否找到解蛊之人。温罕活着,将人好好带回来。他若死了,找出凶手,给他陪葬。”

    宋小梁闻言郑重地应声称是。

    萧臻抬眸看了眼依旧昏暗的小楼,唇口微翕:“洛韫今日不回来了?”

    宋小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能看到西边小楼韫娘的居室。他点了点头:“韫娘子给檀霞找了两个小学徒,今儿正好给人送去。再说上些体己话,今日应当是要宿在制香坊了。”

    萧臻淡淡道:“她对那檀霞倒是上心。”他看过宋小梁这段时日的记录,知晓韫娘这段时日的经历。就是不知她这一片真心会否被辜负。

    宋小梁道:“韫娘子尚且愿为相识不久的翠竹求得良籍,更何况她与檀霞还是旧识,她见着了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萧臻看了一眼真心实意的宋小梁,喜怒难辨道:“看来你觉得她可以消除嫌疑了。”

    宋小梁镇定道:“卑职确实以为,韫娘子的嫌疑已经很小,基本可以排除。此为卑职经验所断。但卑职也不会因此放松了对韫娘子的警惕。”虽然依着他与韫娘二人这段时日的相处,韫娘自身实在没有能与诚王细作搭边的疑点。

    萧臻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可知洛韫有一只经年的草编凤凰。”

    宋小梁闻言不由惊诧:“公子怎知?这等小事我都不曾上报……”

    萧臻心底似有动荡,眼神锐利望向宋小梁。

    宋小梁赶忙将自己所知告诉萧臻:“这只草编凤凰手艺算不上精湛,瞧着也寻常,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故而卑职不曾在意。只是,韫娘子似乎对其甚是珍惜,时常取出来修复护养,故而虽然时隔久远却还是保存完好。”

    萧臻若有所思,尔后问道:“你觉得这只草编凤凰能否藏物?”

    宋小梁一头雾水:“藏物?比如?”

    萧臻稍稍一顿:“比如玉佩。”

    宋小梁有些迟疑:“不能吧,我见韫娘子拿出来过,那凤凰毕竟是草编的,谁会在里头藏东西啊!况且,若是藏了东西,应当掂量得出来。”

    萧臻沉吟道:“你去寻个会草编手艺的。能把那只凤凰拆开,也能把它完好无损地编回去。”

    宋小梁不太明白,但还是应了一声。

    萧臻又道:“草编凤凰的事先不必告诉徐延澄。过几日他回来,你让他注意些,洛韫见过他,别让他漏了马脚。”

    -

    破晓鸡鸣,寂静的街巷中渐渐有人活动,或是浣衣,或是赶集,又或是生火做饭。

    萧臻听着街上的动静,有些恍惚地睁开眼,他看了眼枕边的白玉瓷瓶,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梁摩诃的药,半点用也没有!

    他黑着脸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抓着濡湿的亵裤准备丢了干净。

    萧臻刚推开门,便看见韫娘与翠竹带着一个食盒从外边回来,他惊得将手中亵裤丢到了门后。

    韫娘见到他,笑盈盈招呼道:“徐公子醒啦,今早我同翠竹在外边吃了馄饨,给公子带了一份,公子若是洗漱好,便来吃吧!”

    萧臻对上她笑意柔柔的眸,脑海中忽然浮现梦中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绚烂若盛开的桃花,靡丽妩媚……他倏地挪开眼,热意上涌耳根通红,心底带着几分慌乱,面上一片镇定:“有劳韫娘子。我这便打水洗漱。”

    韫娘微微敛着眉眼点了点头,将食盒放在了厨房的灶台上。

    萧臻心不在焉地从旁边木桶中舀水净手,又从井中打水洗漱。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去看韫娘,厨房中烟火缭绕,袅娜的女子挽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她从水缸中舀水到中,葱白的手指捻着竹筐中的干花放进急须壶中。昨夜的梦中,便是那双手抓着他的手臂……

    他喉结上下滚动,鞠了一捧水糊在脸上。冰凉的井水带走面颊上涌热意,萧臻轻吁一口气。心中不着边际地想,幸而他前些年在北境平定衡王之乱时,也曾同将士同吃同住,不然还得让宋小梁费心给他送个使唤小厮来。

    韫娘心中亦是藏着几分心虚,她神思不属的在厨房中煮凉茶,心中却止不住想起昨夜那个浓郁旖旎的梦——

    梦中的她像是被人握住了命门,是只会蜷缩哈气的小猫,是脱水濒死的青鱼,是在狂风中被暴雨侵袭却逃跑不得的娇花。

    韫娘醒来后又羞又怕,她满脸红云拽着被子捂住脸,她如何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而且还是同家中那书生……

    韫娘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坚定地觉得,一定是因为最近天热了。她掏出糖霜罐,取了几块糖霜放进急须壶中。煮了约一刻钟便熄了火,她凉了一碗急急饮下,平复了心中的燥意,满意地取了个竹节壶,往里关了些准备带到铺子里喝。

    萧臻忍不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见韫娘拍了拍手准备转身,他若无其事转开眼。

    韫娘转身见萧臻还在院中,她微微一怔,但还是微笑着在路过他身边时同他道:“徐公子,我早上煮了些五花茶,是清热解毒的,就放在厨房的急须壶中。这几日天气闷热,公子白日可以饮些凉茶解些暑气。”

    明明是几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萧臻听了却莫名心虚,胡乱的应了一声。就像幼时他与徐铖带着一帮小太监在宫中上房揭瓦,却在太皇太后来时急急装出一副正经读书的模样。

    韫娘也不曾发现他的异样,她不敢同他对视,只抱着竹节壶步履匆匆回了西边小楼,叫上在屋中收拾的翠竹一块儿去了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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