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池寺位于长安郊外,本不是什么有名的寺庙,新皇登基后,与新皇一母同胞的同安长公主有意在寺中静修,短短几年,香火旺盛得很。

    同安长公主是新皇唯一一位在战乱中生存下来的妹妹,感情深厚不说,尊贵无比,很得皇子公主的爱戴。

    说起来,郑浔与这位同安长公主还有些渊源,外祖父乃是太原郭氏六郎,与新皇是表亲,今日陈氏特意带郑浔前去拜见长公主,什么心思她也猜了七七八八。

    难得的好日子,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枝打在地上,同安长公主坐在院落中央,教着一位青衣小娘子写字,听下人来禀,说沛国公夫人求见,原本是不想见的,又听说带了位故人前来,她也有些好奇,就让人请了进来。

    郑浔跟在陈氏身后,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后,站在一旁做木头。

    陈氏见郑浔装着哑巴不坏事还算满意,转头笑盈盈与同安长公主道:“长公主您瞧,我带了谁来。”

    同安长公主撇了一眼旁边立着娘子,不去猜测,直言询问:“谁呀?我瞧着眼生,没见过,你也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她与长公主您还有些亲缘关系。”陈氏说着推了郑浔一把,将人拉倒同安长公主面前,道:“她是我家中侄女,外祖父出身太原郭氏,与长公主您的外祖家是同宗呢。”陈氏笑吟吟的模样,就差将巴结二字写在了脸上。

    长公主听了这话,终于舍得将目光落在郑浔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总觉得这小娘子面貌有些眼熟,便问:“你外祖父叫什么名字?家中行几?”

    “回长公主话,民女外祖父是前朝安成侯郭亭敬,家中行六。”郑浔如实回道。

    同安长公主听罢,沉默许久,眼神之中渐渐渲染了些许哀伤之意。

    郭亭敬是她表兄,他们这半截掩土的人,经历过多年乱世,大家伙都忙着逃命。直到前些年,新朝建立后才与郭家有了联系。后来,只听说那位表嫂带着个孩子留在盐城养老,旁的一概不知。掰着手指头算算已有十四年未见了,没想到还能在长安看见表亲家的后人。

    片刻后,同安长公主握住了郑浔的手,眼中起了水雾,哽咽道:“好孩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可还好?”

    “回长公主话,民女外祖父在五年前过世了,外祖母也在三年前就病故了。”郑浔回。

    “都没了?”同安大长公主不可思议的看着郑浔,张张嘴又不知说什么。人老了,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她这心里好一阵失落,好半天没缓过神。

    “是。”郑浔提起两位老人,心中泛酸,两位老人生前待她极好,上一世,她嫁到柳家后在没有回过盐城,更没有去为两位老人家扫墓,实在是不孝,等办妥了长姐的事情一定要回盐城再去看看两位老人家。

    同安长公主眨巴眨眼,将眼泪憋了回去,嗯了一声后,久久不语。

    那时新朝建立,百废待兴,外祖父带着她和外祖母隐居盐城,与新朝皇室是亲表这件事甚少有人知道,柳老夫人还是因缘巧合随着小儿子在盐城上任时,认出了外祖母崔氏。

    这也是为何柳家老夫人同意这门亲事的缘故,郑浔多少和皇家沾亲带故,若是能得新皇怜惜,有此帮助,那柳杭的仕途此生都会顺风顺水。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陈氏费尽心机的带着郑浔前来拜见,必有缘由,同安大长公主也看出了陈氏一副心事重重,同旁边的宫人吩咐:“带两位小娘子去屋内吃点心去吧。”说罢同坐着的小娘子道:“阿灿啊,你也别写了,同那位小姊妹去玩吧。”

    “好。”那位叫阿灿的小娘子得令,欢喜的放下手中的毛笔,牵着郑浔去了屋内。

    待两位小辈一走,陈氏急急忙忙跪下,急急道:“求长公主怜惜五娘,她与柳家婚事定下,可那万家迟迟不请媒婆上门定期,这姐姐未嫁,怎能妹妹先行,所以臣妇特意拜见长公主,请您相助。”话落,垂眸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万宣玉无非就是仗着万贵妃的势力才敢如此横行,但若这位长公主能出面周旋,那万贵妃不敢触长公主的霉头,万家也只能乖乖请媒人上门定期。

    “这个混账。”长公主听罢骂了一句,万家迟迟不上门,无非就是羞辱郑家,同安长公主只需稍稍一想,她老人家怎不明白这层道理,思量片刻回复陈氏:“此事你放心,我传信回宫,相信万贵妃不会让她弟弟胡来。”

    陈氏得了长公主准信,不便再叨扰,领着郑浔回了府。车马之中,陈氏撑着头小憩,郑浔坐着出神,二人一路各怀鬼胎。

    今日积池寺之行并未带另外两位娘子,郑沁是个沉不住气的,一早得知母亲带着三房的去见长公主不带她后,坐在前厅等着,看见亲娘回来,三两步上前去拉着亲娘胳膊撒娇:“阿娘你怎带三房的去见长公主,都不带我去,那长公主是什么人,谁不敬着,这种事怎便宜那三房。”说罢,瞪着一旁的郑浔,酸溜溜道:“别以为我阿娘带你去拜见长公主,你与那柳家……”

    “住嘴。”陈氏见郑沁嘴上每个把门,脱口就要将计谋传扬,一口老血涌上心头气不过一巴掌扇过去,“你一个闺阁小娘子,婚姻大事怎能胡说,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滚去,回院子里反省去。”

    “阿娘。”郑沁不甘的看着陈氏,捂着脸就开始掉金豆子,看顾娘子的老媪见夫人发了火,急忙扶着小娘子回院子去。

    陈氏见女儿走了,方收敛的情绪,大抵是做贼心虚,不敢看一旁的郑浔,只吩咐道:“你六妹妹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今日也累了回院子休息去吧,这些日子好好备嫁。”

    “是,伯母您也歇好。”郑浔回罢,领着银竹回了屋子。

    陈氏看着郑浔一副乖巧摸样有些晃神,前几日她们二人还起了口角动过手,去了东宫一趟,就变成这幅任人揉扁的摸样了?让她心中有些不安,可不安归不安,女儿的事情还得谋划,只能按照先前的计划走了。

    又隔两日,二月春分,细雨如烟,万家请了媒人上门定期,择于二月尾姐妹二人同日出嫁。

    郑浔得知后,并不奇怪,安安心心缩在屋子里写字,等着出嫁。

    于郑浔的平静不同,另一位新娘子郑泠却十分忐忑。赐婚换亲不是小事,不敢和冒冒失失的郑沁说,又得不到阿娘开解,不过几日瘦了一圈,十分折磨她的内心。

    婚仪当日,一顶盖头遮了视线,陈氏按照计划给了银竹一碗汤药,闹晕了她,后又吩咐老媪,领着郑浔出门去。

    郑家姊妹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沛国公府,一左一右,一个去了柳家,一个去了万家。

    一套仪式下来,郑浔累得不行,坐在婚床之上方才有些害怕,害怕那伯母胆子小依照圣旨行事,若真如此,她不是白忙活了一场么,也害怕自己还要经历上一世的结局,那她筹谋这么多岂不是白费了么。

    许久,外面的热闹渐渐消失,郑浔听见了脚步声,一颗心就那么提了起来。

    新郎官刚进屋,郑浔便闻见了一股酒气,可见这人在前院喝了不少。酒鬼难缠,她那可不安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都下去。”良久,郑浔感觉身旁的位置陷下去一块,深沉而磁性的男声拂过耳畔,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她心生戒备。

    忽的,眼前一亮,郑浔抬首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钳住她的脖颈,因呼吸不畅而脸色通红,眼中透露出不安和恐惧,电光火石间,她挥舞着手,掐、扭、抓着脖子上的大手。

    万宣玉松了手劲,如抓螃蟹一样钳制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脖子,眼眸微缩透露寒光,冷冷道:“好本事,连我都被你耍了。”话落松了手,大大咧咧坐在她边上,揉了揉手腕,玩味笑道:“先是激我下聘,后又利用长公主逼我定期,明知你那个伯母有换亲的意思,还装缩头乌龟纵容他们计谋得逞,比你那个姐姐有本事多了。”

    起先他是有意羞辱那郑家,没两日宫里的姐姐传信,喊他务必要请媒人定期,方回过味来这事不对,下聘这事并未告知万贵妃,怎么宫里都惊动了。

    他这才想起那日在茶楼的事,喊来心腹找到那日打过的几个杂碎,几板子下去,什么都吐得干干净净,后又得知同安长公主牵扯进此事,今日新娘子本就娶得不甘不愿,可这见到了郑女才知明白,这一套一套的计谋都是他新夫人的杰作。

    他横眼看着一旁的新娘子,问:“你,这是逼我站在东宫一边?”

    郑浔抬首看着他久久不语,仿佛想要将此人看清。

    万宣玉见这人油盐不进,噗呲一声,摇摇头笑郑女天真,伸手拍拍她小脸后,趁其不备甩过去一巴掌,怒喝道:“做你的春秋大梦。”随后又恶狠狠警告道:“若以后你能安于后宅,我还留你一条命在,若你与东宫哪位长姐多番来往,我保证,明年去给你扫墓。”

    郑浔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一口气憋在心里委屈极了,横眼瞪着眼前一身喜服的新郎官,恨不得吃了他。

    “瞪什么瞪,没见过男人。”万宣玉凶过去,脱了鞋,一跳踢在郑浔屁股上,将她踢在地上。

    郑浔又气又委屈,夜半无眠,耳边都是男人的呼噜声,越听越烦,随手抄起一个顺手的小花瓶,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趁万宣玉不注意,举起瓶子狠狠砸在他脑袋上。他不介意明年给她扫墓,那她也不介意新婚之夜丧偶。

    “嘭”的好大一声,惊醒了屋内屋外的人。

    万宣玉吃疼醒来,酒醒了一半,捂着额头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抬眸看见郑女站在床旁,举着破碎的瓶子碎片,一副凶神恶煞怒目圆瞪道:“万宣玉,你给我记住了,这是你第一次打过,我还你一瓶子,若干有下次,我一定拿菜刀砍在你脖子上。你我夫妻一体,我不好过,就会千百倍在你身上的讨回来。”

    万宣玉脑袋还晕晕乎乎的,突然惊醒,气得语无伦次,一手捂着脑袋上的血口子,一手指着郑浔,毫无方才的气势:“你,你个恶婆娘,你信不信我……”

    郑浔见这人还没长教训,捏着拳头怼了上了万宣玉眼睛,深觉不够,转身举着圆凳就往他身上砸,一下一下铆足了力气,丝毫不给他半分机会,直到万宣玉求饶才罢手。

    翌日,风和日丽。

    万家夫妇一个顶着肿脸,一个顶着乌黑的眼圈,坐着马车入宫谢恩,颇为狼狈。比起郑浔脸上的红肿,万宣玉就可怜得多,浑身上下青紫一大片,胳膊大腿没一块好地,隔着两个软垫都觉得腰疼。

    万宣玉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也不知这人是吃什么的长大的,劲这么大,小声抱怨了句:“你也不怕把我打死了,新婚夜守寡,你下半辈子能好过?”

    郑浔一个横眼过去,前世今生,昨夜这人教会她一个道理,忍气吞声委屈的只会是自己,不想委屈,就得学会反击。是以,漫不经心道:“放心,守寡多好啊,拿着万家的财产,我还找不到男人?”

    “你!你这样子那像个高门闺女,三从四德没学过?你家没教你,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万宣玉说着,马车一颠,疼得他龇牙咧嘴。

    “让你失望了,爹娘死得早,乡野之地长大,又不通文墨,性格野了些,力气大了些。”郑浔冲他莞尔一笑道:“不比国公,金尊玉贵的捧着长大。”说罢,特意上下打量了眼他一眼,看好戏道:“原以为是个铁公鸡,没想到是个软脚虾,这么不经打,国公你这不行啊,还需炼炼啊。”

    “你~”万宣玉想起昨夜的狼狈样儿,实在不知如何如何反击,重重的哼了一声后,恶狠狠道:“我昨夜那是醉了酒脑子不清楚,你等着,等谢完恩,回家我在收拾你。”

    郑浔不想和他斗嘴,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后,侧首不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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