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南乌石城,柳寿山忍不住有了哽咽。

    “天火焚城,人间炼狱啊,数万人被活活烧死,最后与那城一起化为灰烬。我叔伯堂兄一家数十口,也就小七幸得掉入水渠,逃过一劫。找到她时,本以为救不活了,可这孩子命不该绝。高烧昏迷了一个月,她醒来后就不会说话,之前的事也什么都不记得,大夫说是她受的刺激太大。我和我媳妇想着记不起也好,一个十多岁的娃娃哪经得起这么大的变故!之后我们也从未在她面前提及当年石城的事儿,只说她父母遭了灾人没了,她自小就养在我家。当年小七落水前被天火灼了,从脖子到背都是伤,落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生病,请了无数大夫都不起作用。后来家里来了位老相士,说这孩子放在家里养不活,让我走商把她带上,说还能帮我驱灾挡祸。开始我还不太信,结果没想到我出远门带上她后,她就真再没生过病。”

    而这一墙之隔的另一方,柳愚七静默听着,任凭自己怎么回想,记忆依旧空白,困惑于叔父讲的好像不是自己,但却又好像是,眼泪不禁滑落脸颊,心口也渐渐有了刺痛,甚至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刺辣起来。

    也就此时,牢房走廊昏暗处走出一似乎已静默在此许久的修长身影,身着元青色厚重披风的他,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寒的凌厉气息。

    是他,阿齐部的哥哥,北漠王阿连赫!

    注视着他朝她缓缓而来,柳愚七神情呆呆,仅是将他凝视,似乎好奇,更似乎也是等待。

    面对他的步步靠近,她也依旧没有半点退缩的意向。即便,他朝她伸了手,即便,他带着些许粗鲁的拨开了她的衣领。

    颈肩的凉意让她不禁侧目,她这五年前被火灼烧过的伤疤,在他眼前一览无遗。

    而此时的阿连赫神情微颤,是的,这烙在她白皙皮肤上凹凸不平又淡粉如莲的疤痕,正是那年那场天火留下的独有印记。

    瞬即,他思绪被拉扯到了五年前。

    依旧是个凌冽寒冬,那天,他亲眼看到南乌信使冒死送来一封求救信后边倒在雪地里气竭而亡。令象国君痴迷术法,为求修仙升道,任由术士肆意妄为,后为炼化不死仙丹向南乌幼主讨要南乌石城圣物天石,南乌不予,他便派兵攻下石城,后又封住石城内数万百姓,以他们性命作为要挟逼城主交出圣物。

    为解南乌之困,阿连赫率精锐三万直奔石城。路上却因一夜风雪,让他放弃走崖壁超近道的计划。可正因自己的这个决定,让他悔疚至今。就在他迟到的这一日里,岂料人祸竟又赶上了天灾,石城外死寂数百年的不活山突然喷浆而起,降下无数天火,顷刻间便将石城变成一片火海。待他率军赶到时,已无回天之力。

    天火烧了三天三夜,直至降下一场弥天大雪才得以平息。说是人间炼狱一点也不为过,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那天,他亲自从水渠里捞出一溺水的女娃,衣衫褴褛,颈处到背部被火噬得血肉模糊了一大片。施救无果,本以为这女娃活不成了,怎料她竟奇迹般的又恢复了呼吸。可能是受惊过度,她一睁开眼看他,就扑上来狠狠的将他本就被灼伤的手臂咬住,那力度,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般,左右好几人都未能将她和他分开,至直他忍着剧痛作罢,再到她没了气力再次晕厥而去。

    此时,望着眼前这哑女模样,阿连赫只感手臂微微作痛,顿时恍然,难怪那日见她似曾相识,原来,是她!

    宫里传来了消息,听到眭屠低声禀告后,阿连赫再次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他醒了,要见你。”

    就这样,她被他带出了牢房。

    天牢门外,大雪纷飞,凛冽寒风让柳愚七不禁缩紧了身子,默然驻步。

    阿连赫上马前,将自己的披风脱下交给了眭屠,示意让他给她披上。可穿上这带着余温的厚实披风,她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回望牢内,她明显是舍不下还在里面的叔父柳寿山。

    眭屠了然,道:“事情交代清楚,他自然就没事。”

    瞅住这王驾身边的武将,虽然依旧一脸冷漠,但是似乎并未让她感到讨厌,所以,她选择信他。

    跟着他,入了北漠王宫。

    这夜,走过了不知多少院门房廊,总算到了阿齐部的房门前。

    见前方的阿连赫迈步径直进了去,柳愚七也准备继续跟上,熟料,却被眭屠给挡在了门外。瞅他板直着身站在这门口,她只好乖乖的退步,也在门口等着。

    从房间里出来两名宫娥,抬眼见她,愣了愣,又冲她恭敬一弓,走了。再后又出来几名御医,瞅见了她,也是一副恭敬。一琢磨,柳愚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带着皮毛暖和得不得了的披风,这才有些恍然。

    没一会儿,房间里又出来一位被宫人搀扶着的,身着陌族纹饰衣服的老者,眭屠瞅他,向他礼貌行了一礼。老者见他,本欲说两句什么,可余光扫到柳愚七,便立即转头望来,最后不禁虚着眼,朝她迈步而来。

    柳愚七一眼便认出了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阿齐部撞到的那名老头,还真被他说准了,阿齐部真的是遇到了血光之灾。

    这老者也怪,欲凑近仔细看她,可还未真靠近,又不知因何故停了步,然后感慨万千般的笑起,嘴里还念叨着:“好,好,好!”

    向她鞠了一躬后,他不待眭屠说话,便走了。可没走两步,他竟折了身,突然朝着这方毕恭毕敬的行了跪拜之礼,念道:“天佑北漠,天佑北漠啊!”

    望着他此举,她仅是呆呆立在原地,莫名的一时竟辨不清,这老头是冲屋子里的人跪拜的,还是冲着她。

    一旁的眭屠也是有些诧异,不过他自己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这是陌族巫医,殿下能醒来,他功不可没。”

    这夜,柳愚七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阿齐部。后来屋内又出来了位老嬷嬷,说阿齐部太过虚弱又昏睡过去,而后嬷嬷将她领到了偏殿,寻了间暖和的屋子,让她就此住下。

    *

    天福八年正月,敦安亲王随太后前往月山温泉行宫疗伤。几日后,北漠王忙完政务,也抵达了行宫。

    北漠冬长,所以等到除夕一过,朝贺结束,王族就会依照惯例移居月山温泉行宫小住。而等朝廷休沐结束,北漠王也会在此继续听政,直至春暖雪融。

    住进行宫,似乎陪太后用膳成了阿连赫每日必做之事。他虽非太后所生,但太后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当年他能顺利继位,也是因为有了太后的全力相助。

    “听说阿齐部能下地走了。母后还没去看过他?”他试探性的问了问。

    “看他做甚?这浑小子走趟鬼门关,害得我好几宿没睡,我现在可不得好生养着!他天天有人嘘寒问暖,送汤喂药的,哪儿还需要我啊?还是等他好利索了,自己滚过来看看他老娘吧。”

    “阿齐部身边那哑女,你是怎么打算?”瞟了一眼阿连赫,太后又道,“你领她入宫那夜,我见了,是个模样乖巧的好孩子。说到底阿齐部能捡回一命也多亏了她。听叶嬷嬷说,她在阿齐部跟前尽心尽力照顾着,有她在,那小子高兴,什么好吃好玩的也紧着她。哎,可惜啊,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阿齐部喜欢,留下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好歹也是个有出处的姑娘家,咱们也得给个说法不是?”

    “我还以为母后是不喜欢她。”

    “谁说我喜欢了?本来宫里就冷清,我可不喜欢半天闷不出话的。我看,是你不怎么喜欢她吧?知道你还在琢磨与那陌族的婚事,也知道你都是为了阿齐部才做这般谋算。你呢有你的道理,所以我啊,虽然不怎么愿意与涂延那家伙结为亲家,但也没拦着。毕竟是要给那小子选媳妇,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当年你跟百茉不就是前车之鉴?这事啊,他要是不愿意,你能拿他咋办?”

    这话说到了阿连赫心坎上,用完膳后,他并没急着回他的南书院,于是特地拐道来了阿齐部所住的小院。

    在眭屠的陪同下,他迈步进来。

    此处主事儿的叶嬷嬷一见他,赶紧迎了上来,并主动禀告道:“殿下身子一天比一天康健,这几日说话中气也足了。今儿天气好,上午殿下在院里走了好一阵,肯定有些累到,用完膳就回房歇着了。”

    清净院落里,宫人们井然有序的各忙各,唯独不见一人身影。

    “柳姑娘在后院忙着浣洗,殿下的事儿她总是要亲力亲为,殿下都劝不住,所以我们也不好拦着。”

    望了一眼后院方向,阿连赫沉默着进了阿齐部的房间。

    约莫半柱香功夫后,阿连赫独自来到了后院。午后阳光明媚,只见一白色身影正在院内专心的凉晒着衣物。暖阳照耀下,将她五官称得更显乖巧精致,皮肤也更是白皙细腻,微风徐来,耳鬓略显凌乱的秀发也透着柔美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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