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致志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江筱在海川就已经呆了两个月，一中也迎来了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
在一中，校庆又称艺术节，每年都会隆重大办一次。
一中的学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没有几个死读书的，而且十六七岁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校庆一来，学生们基本提前一个多周就开始满心激动地讨论和做准备。
当然，苏迟除外。
班会课上，班长齐秋陌正站在台上，热情洋溢地鼓励着同学们多弄几个节目出来。
苏迟依旧低着头看书，淡漠得眼都没抬，好像校庆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江筱跟前桌的李思芮小声说话：“咱们学校，校庆都弄得这么隆重吗……？”
在江筱高一时就读的学校，校庆最多也就是走个过场，学生们也都不当回事。
李思芮回了句：“一中老传统。”
下课后，江筱从洗手间出来，在洗手台前弯腰洗手，意识到后面有人等着，她轻轻往洗手池里甩了甩水渍，然后往旁边侧身让开。
等着的人是陈嘉倚，她上前一步洗手，对江筱微笑说了声：“谢谢。”
“没事。”正拿卫生纸擦手的江筱轻声回应，然后转身要走。
“等一下。”陈嘉倚突然叫住她，“江筱，我有事儿跟你说。”
江筱疑惑了两秒，毕竟她和陈嘉倚从开学来就没说上几句话，这人突然找她能有什么事。
但她还是停下脚步：“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回去的路上，江筱听明白了陈嘉倚说的事。
她已经被选为一中校庆的女主持人，所以想让江筱帮她给苏迟带个话，问问他能不能来当男主持人。
江筱觉得，陈嘉倚的小算盘打得响亮无比。
要知道在一所学校里，能上校庆当主持人的基本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再加上到时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俩主持人黑西装白长裙地一站，免不了被同学们吃瓜嗑cp。
江筱：“你怎么不自己找她说？”
说完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毕竟陈嘉倚当年跟苏迟相处越界了，现在苏迟躲她都来不及，她怎么好意思再凑上去说话。
果然，江筱问完这句话之后，陈嘉倚的脸上闪过了几分尴尬，但那礼貌的微笑依旧保持得十分得体：“你现在和他是同桌，基本上每天都能找他问问题什么的，在我们班里算是和他关系比较熟的同学了。而且苏迟好像不是很喜欢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去年校庆他都没来，所以我才想找你帮帮这个忙。”
同桌就算熟了？
那她晚上还住在他家呢，这怎么算？
江筱当然不会说出来，她默默地迟疑着，没有答复。
虽然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她和苏迟已经比较熟了，两人是同桌，是同居室友，亦或是一对一补课的家教和学生。
但她始终都能感觉得到，苏迟虽然每天坐那儿戴着眼镜看书像个书呆子，但他始终不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他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且不为外界所动，既然他计划不参加校庆去做别的事，那一般人也劝不动。
眼见江筱不说话，陈嘉倚声音软下来：“哎呀江筱，求你啦，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帮忙的，等上了高三就不能参加校庆了，你就帮我劝劝苏迟吧，一整个高中就两次机会，我不想留下遗憾。”
眼见这少女如此痴情，江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吧，我试试。”
“谢谢你，江筱。”陈嘉倚说完这句话，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江筱的手腕，“对了，你千万不要说是我邀请的他，说是学校安排的。”
江筱皱了下眉。
其实她不太擅长撒谎，因为没什么心眼，有时候撒谎对方还没觉出什么来自己就先慌了。
所以她一般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直接就摊牌了，比如杨润指认她爸是校董那次。
而且撒的又是这种谎，还是为了给苏迟和陈嘉倚牵线而撒谎，一想到这儿，江筱就总感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快。
但也不知道是陈嘉倚平日里的学霸光环太重，还是江筱不擅长扫人兴，最后她还是没好意思拒绝：“好吧，我劝劝他。”
陈嘉倚激动地笑起来：“真的吗江筱？太谢谢你了。”
-
回家的车上，江筱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他依旧正在安安静静看手机，一言不发。
“身负使命”的江筱清清嗓子，然后开口：“苏迟。”
苏迟扭头看她，示意她说话。
江筱：“那个……过两天就是校庆了。”
苏迟“嗯”了声，那幅淡漠的样子像是在示意她有事说事。
“那这次校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苏迟没一点集体荣誉感，他淡声道：“在家看书。”
“是这样的，学校想让你当校庆主持人，你看你成绩又好形象又好，能给台下的同学们起到多好的表率作用啊，我们过生日的学校要知道自己教出了个这么优秀的学生，那做梦都能笑醒……”
苏迟打断她不着调的废话：“学校没人通知我。”
“……”被一秒识破把戏的江筱安静两秒，然后再接再厉，“他们就知道通知你你大概率也会拒绝，所以派我来劝劝你啊。”
苏迟依旧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漠，丝毫没有因为她的东扯西扯而发生半点改变，像是在说：学校找我我都不答应，我会答应你？
江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又开始犯浑起来：“苏迟同学，你不能这么不合群啊！前两天可爱的喵喵老师上课讲作文还说，独行快，众行远。你应该有点集体荣誉感，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闷闷的男生，你这个样子将来找不到女朋友可怎么办啊？”
转来海川的两个月里，江筱发现苏迟在跟她相处的方面真的改变了很多。
就对于她喜欢跟他开玩笑这件事，苏迟从一开始的冷冰冰不理睬，到现在的总有回应，已经算是进步飞跃了。
他的回应或是嗯一声，或是难以察觉的淡笑，虽然远远谈不上热情，但也绝对不会让她的玩笑没有回应地晾在那儿尴尬着。
包括这次，当他听到了那句“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闷闷的男生”，唇角淡淡地扯了下。
但江筱觉得这笑又不像是正常的淡笑回应，反而有点像是……苦笑。
她短暂地后悔起来。
毕竟刚才那句“找不到女朋友”是吓唬他的，他真要找女朋友的话往上贴的妹子多的是，但苏迟不会听了这句话害怕自己真找不到女朋友吧。
江筱胡思乱想一通，刚想安慰两句，就听苏迟淡声说：“可我不会写发言稿。”
被人委以重任的江筱豁出去了，反正语文是她强项，于是她两眼一闭：“我帮你写！”
-
晚上九点，江筱和苏迟面对面坐在客厅会议桌的两边，俩人干瞪着眼一言不发。
最后是苏迟出言提醒：“写啊。”
“我又不可能真帮你写，就是跟你说个大致思路，加工和润色都要靠你自己。”
江筱心说我帮你写演讲稿让你和陈嘉倚站在台上闪闪发光被人嗑cp，哪有这么好的事。
苏迟似乎也不在乎她帮不帮他写：“嗯，那说。”
“很多人都说，一场主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语，因为万事开头难，但我认为一场主持的关键在于结束语，行千里者半九十，好的结束语往往能为整场主持起到总结升华，画龙点睛的作用。”
江筱一面认真地说着，一面回忆她从小到大参加那些主持活动时的画面，陷入沉思：“如果我是主持人的话，我会这么写结束语……”
坐在对面的苏迟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江筱认真起来，清清嗓子，语调瞬间就拔高几分：“尊敬的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海川一中五十周年的诞辰庆祝活动就到此落下帷幕了，这也预示着一中学子们的学习生活，也随之进入了新的一年。”
“在过去的一年里……”
江筱在一中根本就没有呆上一年，她满打满算刚来海川就俩月，但为了写好结束语，她十分动情地把自己带入了一个海川久居居民的人设，认真地回忆起她来到海川经历的点点滴滴。
“我们经历过初到新环境的恐慌和彷徨，”
她想起来刚来海川的那天晚上，看着婉婉渐渐离去的背影，周围满是不熟悉的海川的林立高楼，内心里那种缺乏安全感的彷徨。
“成绩不理想的无力和无助，”
她想起来第一次摸底考试，在丁渺的办公室里看到自己差到离谱的成绩时，那种天打雷劈般的心情。
“被同学误解的愤懑和委屈，”
她想起来出成绩的那天下午，在女厕所里无意中听到隔壁班女生在背后骂她“装”时的那种气愤又委屈的无力感。
“我们也经历过成绩进步的窃喜，”
她想起来得知了自己的成绩从450进步到540时，那种想要拉着苏迟就庆祝一番的欣喜若狂。
“老师悉心的鼓励，”
她想起来丁渺在办公室里告诉她：“老师相信你。”
“同学们不计回报的帮助。”
她想起来苏迟的补课和解围，李思芮的安慰，季帆在背后为她的辩驳……
一个段落叙述完，江筱看向苏迟，两人相处的点滴画面也逐渐涌入脑海。
默默地梳理完来海川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江筱才意识到，虽然眼前这个人平日里冷冷淡淡地不说话，但好像她来海川之后每一点的情绪变化，都和他密切相关。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欢快的语调放轻缓了下来，似乎从主持的模拟演练，变成了独属于两个人的对话。
“我们从相遇时的不理解，”
她想起了刚转到海川那会，在混乱的巷尾，苏迟冷冰冰的那句“既然住进别人家里，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那时候本就心情不好的她，乍一听到这句话觉得好难受，不顾形象地就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到后来的慢慢解开心结，”
她想起了那碗少年偷偷送出又不敢明说的关东煮，和他别扭又诚恳的道歉。
“我们从最开始的冷漠和疏离，”
她想起了苏迟每天低头看书，对外人连个眼神都不愿给的冷淡模样。
“到后来的渐渐敞开心扉。”
她想起了苏迟每天晚上固定时间，不厌其烦的补习；想起了他对她无厘头的玩笑从最开始的不愿搭理到后来的渐渐回应；想起了她被隔壁班女生造谣时，他下意识冲上前的反击和解围。
“我们都在对方面前流露过坏情绪，但又愿意陪着一起疯一起闹。”
她想起了考完月考的时候，她拉着苏迟又哭又闹又上吊的样子，苏迟虽然不可能陪她一起疯一起闹，但他没让她滚一边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们都对对方有过刻板印象，但又经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相处，一点点认识到了对方身上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她想起来了自己对苏迟最初的印象。
冷漠、孤僻、不会笑、不会人情，制冷机一个。
但在他家里住久了，她突然发现了这个人身上有很多和她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他嘴硬心软，偷偷给她买关东煮不让赵姨说，帮她解围却又说不是为了她，有时候忍俊不禁笑了又不承认；他虽然性子冷冷淡淡，但是写的字很飘逸；他看起来清冷又矜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但还会做饭，做得还很好吃……
刚来海川的时候，江筱根本就没想过能和苏迟熟络起来，因为这个人实在不是好相处的样子。
但后来关系渐渐靠近，她发现和他熟起来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想过我们会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我想的或许只是做好眼下的事，走好脚下的路，快乐又平和地过好有你们在身边的每一天。”
“等到时光流逝，春去秋来，历尽千帆再次相遇，也许那时我们就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一句：‘嗨，很高兴遇见你。’”
江筱说完所有的话后，停缓了三秒，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我是主持人我就这么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但她听完自己的语调，发现根本轻松不起来。
经过把自己代入这么一说，江筱突然就陷入了一种浅淡而惆怅的莫名情绪之中，导致她再看向苏迟，心中觉出了点异样的心虚感。
好在苏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淡淡回应：“挺好的。”
能从他嘴里听出点夸奖属实不容易，江筱那点莫名的愁绪突然就一扫而空，她身体突然就凑过去几分：“真的吗，你觉得好在哪？”
苏迟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感情真挚。”
江筱难以置信：“没啦？”
苏迟没再回应。
江筱的恢复过来的好心情也并没有因此而受挫，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也就是业余的，写词儿功底跟那些专业的都没法比，你也不用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仅供参考。”
说完她站起身：“我先回了，晚安。”
江筱走后，苏迟没有立即回房间。
他静静地坐在会议桌的边上，脑海里一句句回荡着江筱刚才说过的话。
苏迟清楚，自己这个人性格孤僻又冷漠，没有什么交朋友的兴趣，社交圈子也十分简单，所以他能将大量的注意力专心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上，因此也获得了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成绩和荣誉。
他没兴趣取悦任何人，也向来没有所谓的集体荣誉感。
但自从江筱转来海川之后，这个想法似乎就有点立不住了。
她能跟李思芮哭哭闹闹，能跟季帆插科打诨，会因为学习小组的成立而欢呼雀跃，也会因为班里谁谁谁同学取得了什么荣誉而热情鼓掌。
这样的一个女生，看起来单纯而没有心眼，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会因为在和他开玩笑后，没有得到他及时的回复而不开心起来；又能因为他适时的让步和回应，浅尝辄止地感到欣慰和满足。
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点儿莫名的想法，也许他可以试试，和外人打交道。
-
很快，一中五十周年校庆活动如期而至。
一中非常豪横，直接包下了海川的一个剧院作为活动场地。
那天一中全校师生欢聚一堂，同学们轮番上台表演节目，载歌载舞，灯光流转，他们肆意挥洒着从学习生活中暂时脱离出来的兴奋，热烈庆祝着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一班报的节目是女团舞，压轴出场，班里有点姿色的女生都临危受命了，其中就包括江筱和李思芮。
江筱从小培养了一堆兴趣爱好，算得上是多才多艺，所以她在台上跳得游刃有余，动作动感有力，基本是夺走了全场的目光。
灯光绚烂，伴奏动感，一曲舞毕，女生们站在一起谢幕。
江筱无意中发现，她慈祥的老父亲，日理万机的江老板，竟不远万里地赶过来参加了这场校庆，此时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为了给江筱个惊喜，江名赫没有提前声张，他此刻正坐在台下和旁边的校长谈笑风生，感受到江筱惊讶的目光看过来，他抬手跟自家闺女打了个招呼。
一班的节目结束后，炫酷而动感的伴奏收了起来，主持人走上台准备致结束语。
和江筱想象中的没差，两名主持人一走上台，就如同开场时一般，再次引起了台下的骚动。
陈嘉倚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长裙搭高跟鞋，长发披洒在身后，在灯光的照耀下衬得皮肤白皙，脖颈修长。
此刻她脸上带着礼貌而标准的微笑，站在一脸冷峻的苏迟旁边，颇多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温柔气质。
伴随着校歌响起，陈嘉倚面带笑意，手持话筒，带着刚柔并济的播音腔念起了结束语。
“今天，当我们在校园的花香里漫步，在教室的书海里徜徉，慕然回首，母校已满五十周岁。五十年，弹指一挥间，追忆往昔，我们感慨万千，展望未来，我们激情澎湃……”
陈嘉倚一本正经念着老掉牙结束语的时候，台下的同学们也没闲着。
就坐在江筱旁边的俩女生，此时正盯着台上的两个主持人，一脸兴奋地聊着。
“哎，你不觉得这俩特登对吗？”
另一个毫无疑问地说：“废话，一个全校第一一个全校第二，俩人还都长这么好看，到时候要真看对眼了，他俩的孩子得多逆天？”
“小点声，你真会说。”
“陈嘉倚高一跟我是一个寝室的，她那么文静一个人，你知道追起男人来多主动吗？”
女生说着就开始细扒陈嘉倚的单恋史，什么为爱努力学习考全校第二，什么坐同桌假借问问题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在演青春疼痛文学。
偏偏在一旁听得女生貌似还是个恋爱脑，时不时就点评一句：“这也太浪漫了吧？偶像剧哎！”“啊，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嘉倚吗？”“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女生？”“什么，苏神还会笑？”……
在一旁不小心听了全程的江筱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苏迟不仅会笑，还会给人补习给人做饭呢，你们吃过吗？
她一脸幽怨地看着台上的苏迟，舞台上的少年长身而立，西装革履，更衬身姿修挺，气质矜贵。
配上旁边人的聊天，她的心里突然就泛起了点细细密密的不爽来。
虽然明知道那天晚上讨论校庆结束词的时候，她就是给苏迟提供个建议，压根没指望对方能够采纳。
但看到他若无其事地站在舞台上，念着陈嘉倚事后定好的发言稿，好像她那天晚上的建议被完全无视……一想到这里，多愁善感的大小姐突然就感觉不舒服了起来。
江筱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了，在她的自我认知里，自己已经都是个没心没肺，不计较不矫情的大小姐，绝不会因为一个人没用自己的稿子就难过。
更何况她的稿子还是口述的，对方压根没记到纸面上，怎么能指望他拿到大雅之堂上去念。
但她说服不了自己，看到台上的两人在光芒万丈下念着与她毫不相关的结束词，她还是感觉胸口闷闷的不舒服。于是江筱借口跟李思芮说上洗手间，然后一路小声说着借过，弯着腰从拥挤的观众席一路挤到过道。
陈嘉倚的部分念完，轮到苏迟致辞，他刚要照着稿子早应付完早好，一抬眼就看到了舞台下的一点点动静。
这段日子里，苏迟发现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现象。
他一直都是个专注自身，屏蔽外界的人，除了个别家人和朋友，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仿佛芸芸众生在他眼中没有差别。
但自从江筱转来后，有意思的事儿就发生了。
不管是在空阔的境地，在熙攘的人群，在何时何地。
他总能隔开虚浮的声音，喧嚣的背景，一眼捕捉到她的身影。
他无法解释，不明就里，却也不觉怪异。
包括现在，台上强力的灯光晃得他眼前迷蒙，再加上台下灯光稀疏，更显视野中观众席的场景虚昧一片。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他依然一眼望到过道的少女。
她正弯着腰往后台走，甚至还转过身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似乎就微妙地察觉出了她现在兴致不高的情绪。
于是一瞬间，所有原本想要说出的词儿噎在了喉间。
旁边的陈嘉倚在自己的搭档沉默的时间过长后觉出了不对劲，她以为苏迟是忘词了，于是微微偏头，眼神示意苏迟赶紧看词。
哪知苏迟压根没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稿子，脑海里倏地就冒出了点荒谬又疯狂的想法。
就在江筱弯着腰往后台一路小跑的事后，身后终于响起了少年清冷又低沉的声音，透过话筒的扬声器传满全场，更显了几分磁性的质感。
“很多人都说，一场主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语，但有个人告诉过我，她觉得一场主持的关键在于结束语。”苏迟淡淡开口，“能在这里为一中的校庆致结束语，是我的荣幸。”
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越全场狠狠击中江筱的心脏，她倏然怔在原地，心想这词儿怎么那么耳熟。
说完这句话，苏迟就明显感受到旁边的陈嘉倚，台下的几个负责校庆彩排的校领导纷纷投来疑惑又错愕的眼神。
但他并没有因此偃旗息鼓，反而愈发坚定地念着脑海中浮现的句子。
“来到一中满打满算已经一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经历过初到新环境的恐慌和彷徨，成绩不理想的无力和无助，被同学误解的愤懑和委屈……”
此时站在舞台上的苏迟，思绪早已飘回在客厅和江筱商量结束语的那天晚上，就好像少女在他的脑海里轻声细语的说话，每说一句，就用他的嗓音传递出来。
“我们也经历过成绩进步的窃喜，老师悉心的鼓励，同学们不计回报的帮助……”
苏迟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他仿佛透过了这一句句话，看到江筱来到海川的这一个月里，无助的身影，委屈的哭，和发自内心的笑。
而在台下的江筱，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傻了。
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直起了腰身，然后缓缓抬手捏了下漂亮的脸蛋，直到细密的痛感传来，她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这他妈是现实！
这人竟然真的敢违抗命令，大庭广众之下改词儿。
改的还是她的词儿。
“我们从相遇时的不理解，到后来的慢慢解开心结；我们从最开始的冷漠和疏离，到后来的渐渐敞开心扉。”
“我们都在对方面前流露过坏情绪，但又愿意陪着一起疯一起闹；我们都对对方有过刻板印象，但又经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相处，一点点认识到了对方身上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刻苏迟想清楚了。
他还是那个孤僻又不合群的他，他没有想融入哪个集体，去争取什么所谓的集体荣誉感。
在那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被孤立，被霸凌，与集体用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泾渭分明地分割开，一边是向阳的光明，一边是无尽的黑暗。
是她，在这时候站了出来，用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同情，为这道墙开出了一道口子。
然后有光照进来，照得他愿意相信这世界上仍有善意。
所以他不想融入集体。
他只想让她开心。
灯光的照射下，苏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眼皮下淡淡的热意。
他的情绪罕见地失了控，于是匆忙平复心情，掩盖声音下轻微的颤抖。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想过我们会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我想的或许只是做好眼下的事，走好脚下的路，快乐又平和地过好有你们在身边的每一天。”
“等到时光流逝，春去秋来，历尽千帆再次相遇，也许那时我们就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一句——”
江筱轻微抬头，感受到他的目光，越过虚浮的灯影和万千人群，遥遥和她对望。
台上的少年，紧握话筒，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似乎能透过铿锵又坚定的声音，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心跳。
“很高兴遇见你。”
在一中，校庆又称艺术节，每年都会隆重大办一次。
一中的学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没有几个死读书的，而且十六七岁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校庆一来，学生们基本提前一个多周就开始满心激动地讨论和做准备。
当然，苏迟除外。
班会课上，班长齐秋陌正站在台上，热情洋溢地鼓励着同学们多弄几个节目出来。
苏迟依旧低着头看书，淡漠得眼都没抬，好像校庆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江筱跟前桌的李思芮小声说话：“咱们学校，校庆都弄得这么隆重吗……？”
在江筱高一时就读的学校，校庆最多也就是走个过场，学生们也都不当回事。
李思芮回了句：“一中老传统。”
下课后，江筱从洗手间出来，在洗手台前弯腰洗手，意识到后面有人等着，她轻轻往洗手池里甩了甩水渍，然后往旁边侧身让开。
等着的人是陈嘉倚，她上前一步洗手，对江筱微笑说了声：“谢谢。”
“没事。”正拿卫生纸擦手的江筱轻声回应，然后转身要走。
“等一下。”陈嘉倚突然叫住她，“江筱，我有事儿跟你说。”
江筱疑惑了两秒，毕竟她和陈嘉倚从开学来就没说上几句话，这人突然找她能有什么事。
但她还是停下脚步：“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回去的路上，江筱听明白了陈嘉倚说的事。
她已经被选为一中校庆的女主持人，所以想让江筱帮她给苏迟带个话，问问他能不能来当男主持人。
江筱觉得，陈嘉倚的小算盘打得响亮无比。
要知道在一所学校里，能上校庆当主持人的基本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再加上到时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俩主持人黑西装白长裙地一站，免不了被同学们吃瓜嗑cp。
江筱：“你怎么不自己找她说？”
说完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毕竟陈嘉倚当年跟苏迟相处越界了，现在苏迟躲她都来不及，她怎么好意思再凑上去说话。
果然，江筱问完这句话之后，陈嘉倚的脸上闪过了几分尴尬，但那礼貌的微笑依旧保持得十分得体：“你现在和他是同桌，基本上每天都能找他问问题什么的，在我们班里算是和他关系比较熟的同学了。而且苏迟好像不是很喜欢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去年校庆他都没来，所以我才想找你帮帮这个忙。”
同桌就算熟了？
那她晚上还住在他家呢，这怎么算？
江筱当然不会说出来，她默默地迟疑着，没有答复。
虽然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她和苏迟已经比较熟了，两人是同桌，是同居室友，亦或是一对一补课的家教和学生。
但她始终都能感觉得到，苏迟虽然每天坐那儿戴着眼镜看书像个书呆子，但他始终不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他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且不为外界所动，既然他计划不参加校庆去做别的事，那一般人也劝不动。
眼见江筱不说话，陈嘉倚声音软下来：“哎呀江筱，求你啦，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帮忙的，等上了高三就不能参加校庆了，你就帮我劝劝苏迟吧，一整个高中就两次机会，我不想留下遗憾。”
眼见这少女如此痴情，江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吧，我试试。”
“谢谢你，江筱。”陈嘉倚说完这句话，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江筱的手腕，“对了，你千万不要说是我邀请的他，说是学校安排的。”
江筱皱了下眉。
其实她不太擅长撒谎，因为没什么心眼，有时候撒谎对方还没觉出什么来自己就先慌了。
所以她一般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直接就摊牌了，比如杨润指认她爸是校董那次。
而且撒的又是这种谎，还是为了给苏迟和陈嘉倚牵线而撒谎，一想到这儿，江筱就总感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快。
但也不知道是陈嘉倚平日里的学霸光环太重，还是江筱不擅长扫人兴，最后她还是没好意思拒绝：“好吧，我劝劝他。”
陈嘉倚激动地笑起来：“真的吗江筱？太谢谢你了。”
-
回家的车上，江筱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他依旧正在安安静静看手机，一言不发。
“身负使命”的江筱清清嗓子，然后开口：“苏迟。”
苏迟扭头看她，示意她说话。
江筱：“那个……过两天就是校庆了。”
苏迟“嗯”了声，那幅淡漠的样子像是在示意她有事说事。
“那这次校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苏迟没一点集体荣誉感，他淡声道：“在家看书。”
“是这样的，学校想让你当校庆主持人，你看你成绩又好形象又好，能给台下的同学们起到多好的表率作用啊，我们过生日的学校要知道自己教出了个这么优秀的学生，那做梦都能笑醒……”
苏迟打断她不着调的废话：“学校没人通知我。”
“……”被一秒识破把戏的江筱安静两秒，然后再接再厉，“他们就知道通知你你大概率也会拒绝，所以派我来劝劝你啊。”
苏迟依旧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漠，丝毫没有因为她的东扯西扯而发生半点改变，像是在说：学校找我我都不答应，我会答应你？
江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又开始犯浑起来：“苏迟同学，你不能这么不合群啊！前两天可爱的喵喵老师上课讲作文还说，独行快，众行远。你应该有点集体荣誉感，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闷闷的男生，你这个样子将来找不到女朋友可怎么办啊？”
转来海川的两个月里，江筱发现苏迟在跟她相处的方面真的改变了很多。
就对于她喜欢跟他开玩笑这件事，苏迟从一开始的冷冰冰不理睬，到现在的总有回应，已经算是进步飞跃了。
他的回应或是嗯一声，或是难以察觉的淡笑，虽然远远谈不上热情，但也绝对不会让她的玩笑没有回应地晾在那儿尴尬着。
包括这次，当他听到了那句“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闷闷的男生”，唇角淡淡地扯了下。
但江筱觉得这笑又不像是正常的淡笑回应，反而有点像是……苦笑。
她短暂地后悔起来。
毕竟刚才那句“找不到女朋友”是吓唬他的，他真要找女朋友的话往上贴的妹子多的是，但苏迟不会听了这句话害怕自己真找不到女朋友吧。
江筱胡思乱想一通，刚想安慰两句，就听苏迟淡声说：“可我不会写发言稿。”
被人委以重任的江筱豁出去了，反正语文是她强项，于是她两眼一闭：“我帮你写！”
-
晚上九点，江筱和苏迟面对面坐在客厅会议桌的两边，俩人干瞪着眼一言不发。
最后是苏迟出言提醒：“写啊。”
“我又不可能真帮你写，就是跟你说个大致思路，加工和润色都要靠你自己。”
江筱心说我帮你写演讲稿让你和陈嘉倚站在台上闪闪发光被人嗑cp，哪有这么好的事。
苏迟似乎也不在乎她帮不帮他写：“嗯，那说。”
“很多人都说，一场主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语，因为万事开头难，但我认为一场主持的关键在于结束语，行千里者半九十，好的结束语往往能为整场主持起到总结升华，画龙点睛的作用。”
江筱一面认真地说着，一面回忆她从小到大参加那些主持活动时的画面，陷入沉思：“如果我是主持人的话，我会这么写结束语……”
坐在对面的苏迟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江筱认真起来，清清嗓子，语调瞬间就拔高几分：“尊敬的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海川一中五十周年的诞辰庆祝活动就到此落下帷幕了，这也预示着一中学子们的学习生活，也随之进入了新的一年。”
“在过去的一年里……”
江筱在一中根本就没有呆上一年，她满打满算刚来海川就俩月，但为了写好结束语，她十分动情地把自己带入了一个海川久居居民的人设，认真地回忆起她来到海川经历的点点滴滴。
“我们经历过初到新环境的恐慌和彷徨，”
她想起来刚来海川的那天晚上，看着婉婉渐渐离去的背影，周围满是不熟悉的海川的林立高楼，内心里那种缺乏安全感的彷徨。
“成绩不理想的无力和无助，”
她想起来第一次摸底考试，在丁渺的办公室里看到自己差到离谱的成绩时，那种天打雷劈般的心情。
“被同学误解的愤懑和委屈，”
她想起来出成绩的那天下午，在女厕所里无意中听到隔壁班女生在背后骂她“装”时的那种气愤又委屈的无力感。
“我们也经历过成绩进步的窃喜，”
她想起来得知了自己的成绩从450进步到540时，那种想要拉着苏迟就庆祝一番的欣喜若狂。
“老师悉心的鼓励，”
她想起来丁渺在办公室里告诉她：“老师相信你。”
“同学们不计回报的帮助。”
她想起来苏迟的补课和解围，李思芮的安慰，季帆在背后为她的辩驳……
一个段落叙述完，江筱看向苏迟，两人相处的点滴画面也逐渐涌入脑海。
默默地梳理完来海川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江筱才意识到，虽然眼前这个人平日里冷冷淡淡地不说话，但好像她来海川之后每一点的情绪变化，都和他密切相关。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欢快的语调放轻缓了下来，似乎从主持的模拟演练，变成了独属于两个人的对话。
“我们从相遇时的不理解，”
她想起了刚转到海川那会，在混乱的巷尾，苏迟冷冰冰的那句“既然住进别人家里，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那时候本就心情不好的她，乍一听到这句话觉得好难受，不顾形象地就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到后来的慢慢解开心结，”
她想起了那碗少年偷偷送出又不敢明说的关东煮，和他别扭又诚恳的道歉。
“我们从最开始的冷漠和疏离，”
她想起了苏迟每天低头看书，对外人连个眼神都不愿给的冷淡模样。
“到后来的渐渐敞开心扉。”
她想起了苏迟每天晚上固定时间，不厌其烦的补习；想起了他对她无厘头的玩笑从最开始的不愿搭理到后来的渐渐回应；想起了她被隔壁班女生造谣时，他下意识冲上前的反击和解围。
“我们都在对方面前流露过坏情绪，但又愿意陪着一起疯一起闹。”
她想起了考完月考的时候，她拉着苏迟又哭又闹又上吊的样子，苏迟虽然不可能陪她一起疯一起闹，但他没让她滚一边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们都对对方有过刻板印象，但又经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相处，一点点认识到了对方身上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她想起来了自己对苏迟最初的印象。
冷漠、孤僻、不会笑、不会人情，制冷机一个。
但在他家里住久了，她突然发现了这个人身上有很多和她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他嘴硬心软，偷偷给她买关东煮不让赵姨说，帮她解围却又说不是为了她，有时候忍俊不禁笑了又不承认；他虽然性子冷冷淡淡，但是写的字很飘逸；他看起来清冷又矜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但还会做饭，做得还很好吃……
刚来海川的时候，江筱根本就没想过能和苏迟熟络起来，因为这个人实在不是好相处的样子。
但后来关系渐渐靠近，她发现和他熟起来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想过我们会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我想的或许只是做好眼下的事，走好脚下的路，快乐又平和地过好有你们在身边的每一天。”
“等到时光流逝，春去秋来，历尽千帆再次相遇，也许那时我们就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一句：‘嗨，很高兴遇见你。’”
江筱说完所有的话后，停缓了三秒，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我是主持人我就这么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但她听完自己的语调，发现根本轻松不起来。
经过把自己代入这么一说，江筱突然就陷入了一种浅淡而惆怅的莫名情绪之中，导致她再看向苏迟，心中觉出了点异样的心虚感。
好在苏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淡淡回应：“挺好的。”
能从他嘴里听出点夸奖属实不容易，江筱那点莫名的愁绪突然就一扫而空，她身体突然就凑过去几分：“真的吗，你觉得好在哪？”
苏迟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感情真挚。”
江筱难以置信：“没啦？”
苏迟没再回应。
江筱的恢复过来的好心情也并没有因此而受挫，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也就是业余的，写词儿功底跟那些专业的都没法比，你也不用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仅供参考。”
说完她站起身：“我先回了，晚安。”
江筱走后，苏迟没有立即回房间。
他静静地坐在会议桌的边上，脑海里一句句回荡着江筱刚才说过的话。
苏迟清楚，自己这个人性格孤僻又冷漠，没有什么交朋友的兴趣，社交圈子也十分简单，所以他能将大量的注意力专心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上，因此也获得了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成绩和荣誉。
他没兴趣取悦任何人，也向来没有所谓的集体荣誉感。
但自从江筱转来海川之后，这个想法似乎就有点立不住了。
她能跟李思芮哭哭闹闹，能跟季帆插科打诨，会因为学习小组的成立而欢呼雀跃，也会因为班里谁谁谁同学取得了什么荣誉而热情鼓掌。
这样的一个女生，看起来单纯而没有心眼，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会因为在和他开玩笑后，没有得到他及时的回复而不开心起来；又能因为他适时的让步和回应，浅尝辄止地感到欣慰和满足。
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点儿莫名的想法，也许他可以试试，和外人打交道。
-
很快，一中五十周年校庆活动如期而至。
一中非常豪横，直接包下了海川的一个剧院作为活动场地。
那天一中全校师生欢聚一堂，同学们轮番上台表演节目，载歌载舞，灯光流转，他们肆意挥洒着从学习生活中暂时脱离出来的兴奋，热烈庆祝着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一班报的节目是女团舞，压轴出场，班里有点姿色的女生都临危受命了，其中就包括江筱和李思芮。
江筱从小培养了一堆兴趣爱好，算得上是多才多艺，所以她在台上跳得游刃有余，动作动感有力，基本是夺走了全场的目光。
灯光绚烂，伴奏动感，一曲舞毕，女生们站在一起谢幕。
江筱无意中发现，她慈祥的老父亲，日理万机的江老板，竟不远万里地赶过来参加了这场校庆，此时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为了给江筱个惊喜，江名赫没有提前声张，他此刻正坐在台下和旁边的校长谈笑风生，感受到江筱惊讶的目光看过来，他抬手跟自家闺女打了个招呼。
一班的节目结束后，炫酷而动感的伴奏收了起来，主持人走上台准备致结束语。
和江筱想象中的没差，两名主持人一走上台，就如同开场时一般，再次引起了台下的骚动。
陈嘉倚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长裙搭高跟鞋，长发披洒在身后，在灯光的照耀下衬得皮肤白皙，脖颈修长。
此刻她脸上带着礼貌而标准的微笑，站在一脸冷峻的苏迟旁边，颇多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温柔气质。
伴随着校歌响起，陈嘉倚面带笑意，手持话筒，带着刚柔并济的播音腔念起了结束语。
“今天，当我们在校园的花香里漫步，在教室的书海里徜徉，慕然回首，母校已满五十周岁。五十年，弹指一挥间，追忆往昔，我们感慨万千，展望未来，我们激情澎湃……”
陈嘉倚一本正经念着老掉牙结束语的时候，台下的同学们也没闲着。
就坐在江筱旁边的俩女生，此时正盯着台上的两个主持人，一脸兴奋地聊着。
“哎，你不觉得这俩特登对吗？”
另一个毫无疑问地说：“废话，一个全校第一一个全校第二，俩人还都长这么好看，到时候要真看对眼了，他俩的孩子得多逆天？”
“小点声，你真会说。”
“陈嘉倚高一跟我是一个寝室的，她那么文静一个人，你知道追起男人来多主动吗？”
女生说着就开始细扒陈嘉倚的单恋史，什么为爱努力学习考全校第二，什么坐同桌假借问问题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在演青春疼痛文学。
偏偏在一旁听得女生貌似还是个恋爱脑，时不时就点评一句：“这也太浪漫了吧？偶像剧哎！”“啊，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嘉倚吗？”“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女生？”“什么，苏神还会笑？”……
在一旁不小心听了全程的江筱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苏迟不仅会笑，还会给人补习给人做饭呢，你们吃过吗？
她一脸幽怨地看着台上的苏迟，舞台上的少年长身而立，西装革履，更衬身姿修挺，气质矜贵。
配上旁边人的聊天，她的心里突然就泛起了点细细密密的不爽来。
虽然明知道那天晚上讨论校庆结束词的时候，她就是给苏迟提供个建议，压根没指望对方能够采纳。
但看到他若无其事地站在舞台上，念着陈嘉倚事后定好的发言稿，好像她那天晚上的建议被完全无视……一想到这里，多愁善感的大小姐突然就感觉不舒服了起来。
江筱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了，在她的自我认知里，自己已经都是个没心没肺，不计较不矫情的大小姐，绝不会因为一个人没用自己的稿子就难过。
更何况她的稿子还是口述的，对方压根没记到纸面上，怎么能指望他拿到大雅之堂上去念。
但她说服不了自己，看到台上的两人在光芒万丈下念着与她毫不相关的结束词，她还是感觉胸口闷闷的不舒服。于是江筱借口跟李思芮说上洗手间，然后一路小声说着借过，弯着腰从拥挤的观众席一路挤到过道。
陈嘉倚的部分念完，轮到苏迟致辞，他刚要照着稿子早应付完早好，一抬眼就看到了舞台下的一点点动静。
这段日子里，苏迟发现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现象。
他一直都是个专注自身，屏蔽外界的人，除了个别家人和朋友，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仿佛芸芸众生在他眼中没有差别。
但自从江筱转来后，有意思的事儿就发生了。
不管是在空阔的境地，在熙攘的人群，在何时何地。
他总能隔开虚浮的声音，喧嚣的背景，一眼捕捉到她的身影。
他无法解释，不明就里，却也不觉怪异。
包括现在，台上强力的灯光晃得他眼前迷蒙，再加上台下灯光稀疏，更显视野中观众席的场景虚昧一片。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他依然一眼望到过道的少女。
她正弯着腰往后台走，甚至还转过身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似乎就微妙地察觉出了她现在兴致不高的情绪。
于是一瞬间，所有原本想要说出的词儿噎在了喉间。
旁边的陈嘉倚在自己的搭档沉默的时间过长后觉出了不对劲，她以为苏迟是忘词了，于是微微偏头，眼神示意苏迟赶紧看词。
哪知苏迟压根没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稿子，脑海里倏地就冒出了点荒谬又疯狂的想法。
就在江筱弯着腰往后台一路小跑的事后，身后终于响起了少年清冷又低沉的声音，透过话筒的扬声器传满全场，更显了几分磁性的质感。
“很多人都说，一场主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开头语，但有个人告诉过我，她觉得一场主持的关键在于结束语。”苏迟淡淡开口，“能在这里为一中的校庆致结束语，是我的荣幸。”
声音极具穿透力，穿越全场狠狠击中江筱的心脏，她倏然怔在原地，心想这词儿怎么那么耳熟。
说完这句话，苏迟就明显感受到旁边的陈嘉倚，台下的几个负责校庆彩排的校领导纷纷投来疑惑又错愕的眼神。
但他并没有因此偃旗息鼓，反而愈发坚定地念着脑海中浮现的句子。
“来到一中满打满算已经一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经历过初到新环境的恐慌和彷徨，成绩不理想的无力和无助，被同学误解的愤懑和委屈……”
此时站在舞台上的苏迟，思绪早已飘回在客厅和江筱商量结束语的那天晚上，就好像少女在他的脑海里轻声细语的说话，每说一句，就用他的嗓音传递出来。
“我们也经历过成绩进步的窃喜，老师悉心的鼓励，同学们不计回报的帮助……”
苏迟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他仿佛透过了这一句句话，看到江筱来到海川的这一个月里，无助的身影，委屈的哭，和发自内心的笑。
而在台下的江筱，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傻了。
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直起了腰身，然后缓缓抬手捏了下漂亮的脸蛋，直到细密的痛感传来，她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这他妈是现实！
这人竟然真的敢违抗命令，大庭广众之下改词儿。
改的还是她的词儿。
“我们从相遇时的不理解，到后来的慢慢解开心结；我们从最开始的冷漠和疏离，到后来的渐渐敞开心扉。”
“我们都在对方面前流露过坏情绪，但又愿意陪着一起疯一起闹；我们都对对方有过刻板印象，但又经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相处，一点点认识到了对方身上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刻苏迟想清楚了。
他还是那个孤僻又不合群的他，他没有想融入哪个集体，去争取什么所谓的集体荣誉感。
在那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被孤立，被霸凌，与集体用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泾渭分明地分割开，一边是向阳的光明，一边是无尽的黑暗。
是她，在这时候站了出来，用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同情，为这道墙开出了一道口子。
然后有光照进来，照得他愿意相信这世界上仍有善意。
所以他不想融入集体。
他只想让她开心。
灯光的照射下，苏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眼皮下淡淡的热意。
他的情绪罕见地失了控，于是匆忙平复心情，掩盖声音下轻微的颤抖。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想过我们会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我想的或许只是做好眼下的事，走好脚下的路，快乐又平和地过好有你们在身边的每一天。”
“等到时光流逝，春去秋来，历尽千帆再次相遇，也许那时我们就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一句——”
江筱轻微抬头，感受到他的目光，越过虚浮的灯影和万千人群，遥遥和她对望。
台上的少年，紧握话筒，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似乎能透过铿锵又坚定的声音，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心跳。
“很高兴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