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粘腻燥热，不多时，一场瓢泼大雨劈头降下，气温这才降下几分。
江筱就在这样湿漉漉的天气之中，结束了自己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高考的那三天，没有想象中的考场上紧张到掉眼泪和从大半夜失眠到东方之既白，相反，不管是在考中还是备考，江筱的心情都平静得异常，淡定得像在做高中三年的任意一场随堂测验。
考完最后一门出考场时，接连几天阴雨不断的天空也放晴了。在三两成群欢声笑语的熙攘人群之中，江筱独自一人缓步走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都说刚高考完到出成绩那两个周才是最轻松的，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江筱也没有完全宅在家里，她先是跟着老江婉婉出去旅游了一趟，然后独自一人又去了趟海川。
得知江筱过来，季帆和李思芮赶紧给订了家餐厅，半年未见，两个女生在餐厅里重逢，激动得就差粘在一起了。
餐桌上，江筱和李思芮坐在一边，季帆坐在李思芮的对面。
而江筱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她双手托着腮，望了两眼对面空着的位置，但又很快抿着唇偏开头去。
正插科打诨的季帆和李思芮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江筱情绪微妙的变化，两人再一想到原本无坚不摧的星河湾四人组就剩下了三个，情绪也都纷纷有些低落。
季帆干笑一声缓解尴尬：“咳，筱总，所以你跟苏迟……再就没联系了？嗷！”
季帆话音刚落突然痛叫了一声，一看竟是李思芮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正要发作，就对上了李思芮没好气的眼神，里面分明写着：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他悻悻地闭了嘴。
江筱看着像往日一样笑闹的两人，有些忍俊不禁，她摆摆手：“没关系。”
然后很违心地说了句：“……我都快忘掉他了。”
闻言，李思芮有些讶异地和季帆对视一眼，不过又很快暗自松了口气。
“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地球没了他难道还转不了了？”李思芮一手举起杯，一手一把搂过江筱，“再说我们家筱筱长这么漂亮，还愁找不到比他高比他帅的男朋友了？”
对于两人分开的真实原因，江筱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包括这两个最好的朋友。所以在他们看来，只知道是苏迟突然要出国，然后因此和江筱分了手。
季帆对此怎么看的不明朗，但李思芮作为“娘家人”，自然是完全站在江筱这边。因此再度提起苏迟之时，言语之间难掩几分怨气。
餐后，三人站在路口等车，李思芮邀请道：“筱筱，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俩带你去玩啊？”
“明天吧，我这几天都在海川。”江筱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事情。”
“那好吧，”李思芮有些失望，不过一想到玩的机会还多，也就恢复了笑脸，“那咱们回见。”
“嗯嗯，”江筱笑着朝她眨眨眼，“拜拜。”
季帆和李思芮回去后，江筱叫了辆车，独自一人来到星河湾别墅区。
住在海川的那一年多，江筱和24小时便利店里轮班的几个售货员都混了个脸熟，平时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今天再一来到这，前台的小姐姐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诶，你来了啊？好久没见你了。”
“嗯，”江筱笑着应声，解释道，“我来这边借读，这半年回老家高考了。”
“哦，这样啊。”小姐姐有些八卦地问，“经常和你一块的那个男生呢？”
江筱面色有些不自然地一僵。
不过很快，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句：“他出国了。”
语气很是云淡风轻。
小姐姐哦了声，没再多说。江筱让她冲了杯速溶果汁，然后去坐到窗边的高脚凳旁边等着。
她一只手拄着下巴，静静望向窗外，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下，她的思绪又毫无征兆地跳回到对映的人和事。
两年前，她也是像现在这般坐在这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完全陌生的风景。
那时，漫天雨幕之中，一道高大又清瘦的黑色身影打着伞，大步流星、周身水汽缭绕地闯进了她的生活。
或许从那刻起，两人之间就有一根名为命运的细线，在冥冥之中牵拉着他们越靠越近。
却在最亲密时倏然崩裂，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从便利店出来后，星空湖的景貌不多时就映入眼帘。
下午的微风不急不躁，在原本静如镜鉴的湖面荡漾起一层层涟漪，斜阳照下，任凭途径岸畔的人事如何更迭变幻，星空湖的湖水永远波光粼粼。
江筱像之前每一次和苏迟一起回家一样，悠闲自在地缓步走在星空湖畔的鹅卵石小径。
每走一步，耳边就清晰地响起一句和他在这里说过的话。
“我改词只是因为……你那会儿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上次打篮球，没打过他，我觉得丢人。”
“我不想让你跟他谈恋爱。”
“我比较恋旧。”
“江筱，你之前……见过我吗？”
……
他们说这些话时，夜色暗沉，星空湖里月白斑驳，风移影动。
正如少年和少女一次又一次的心动，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在心底汹涌着翻腾起纠缠复杂的暗潮。
不过有些事情却连江筱自己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在遇见她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曾无数次呆立在湖畔，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胸牌，一刻不移地抬头凝望着洁白明亮的月光，无声而热烈地思念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人；
她不知道，在遇见她之后，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也曾无数次将胳膊肘撑在湖畔的栏杆处，任凭劲疾的晚风将自己模糊的头脑和沉沦的思绪吹得反复清醒，隐忍又克制地压抑着自己的一次次心动；
她也不知道，在那个醉酒之夜，她趴在少年宽阔清薄的肩背上，在他耳朵边委屈又亲昵的呢喃私语；
更不知道，少年在亲口听到她表述心意之后，那盖过这世间一切喧嚣的猛烈心跳……
她和苏迟之间，有些心动，只有晚风和月光听过。
一旦走散，就成了无人知晓的秘闻。
回忆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而止，等江筱逐渐回神过来，她已经彻彻底底地站在了，苏迟家的别墅门口。
透过雕花的铁栏杆，她看见了一副未曾见过的景象。
宽敞的后花园里，一对夫妻正和他们的女儿追逐嬉戏着，那时不时发出的笑闹声，衬得这副画面很是温馨祥和。
沿途的花丛依旧年年不变地绽放着姹紫嫣红的色彩。
可是赏花的人，却换了一轮。
往日在学习累了之后，和苏迟一起给花花草草浇水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涌入了脑海，不多时，江筱感觉眼睛有些发酸。
许是她站的时间太久了，抑或是她的神情太过呆滞，正抱着孩子的女主人透过栏杆注意到了她。女主人温和一笑：“小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江筱倏然回神，尴尬地笑了下，连声解释，“没有，我是这里的……上一位住户。”
“真的吗？”女主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你和那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子一起住在这的？”
女主人和刚才那个售货员小姐姐说的话一同冲进江筱的脑海，江筱突然惊觉一个事实。
她和苏迟已经天各一方。
可是在他人眼里，他们好像从未分离。
意识到这一点，江筱心头一颤，她点点头：“嗯。”
“那太好了，”女主人拍了下手，语气激动，“他有东西落在这了，你能帮我们转交给他吗？”
江筱本想拒绝她，因为两人现在光在地理位置上就隔了个太平洋，再加上已经分手，没有了任何联系的理由。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叫着喊着让她做这个有违常理的决定。
有时候嘴巴就是比脑子快，等彻底反应过来，江筱已经小声地应了句：“……好吧。”
女主人走过去拉开别墅的后门，热情地邀请道：“快进来吧。”
“不了，”江筱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您拿给我就好，麻烦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男主人说话了。
“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男主人是个洋人，说起中国话来很蹩脚，他有些腼腆地摸了下头，“不对，这本来就是你自己家。”
江筱没再拒绝，她看向男主人，礼貌地微笑说了句：“Thank you.”
这下把两人都逗笑了。
江筱在这对夫妻的引领下走进了别墅，走进大门时，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直直地击中了她的脑海。
房屋里的家具摆放已经变了个样，就连地毯也都焕然一新了，基本看不大出她和苏迟住在这里时的生活痕迹。
一时间，江筱想起了高二那会第一次走进这栋别墅时的新鲜感，竟感觉与此刻的无异。
时间是最好的清洁剂，不过半年，就将她和苏迟残存的联系涂抹得一干二净。
江筱跟着女主人上了二楼，走进了苏迟的房间。
也许是苏迟的房间本就太过整洁简约，江筱感觉这里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倒是没多大出入。
女主人去找苏迟留下的东西了，江筱一时愣在原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巡游，任由和苏迟的共同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想起了在那张宽敞的书桌前，和他一次次边补习边打情骂俏的惬意；
她想起了在那扇门前，每次要回房间时，在他脸上留下个香香软软的“晚安”的腻歪；
她想起了在那张床下的地铺上，和他闹着闹着就走了火，在寂静无声的深夜，忘情拥吻的怦然心动……
然而当从窗户的残阳隐匿在厚重云层后，眼前的景象变得昏暗无光之时，江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些幸福，全都化作了泡影。
可眼前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却又一直锲而不舍地把她拉扯向，那个有他的时空。
和他分开之后，她发现全世界都有他的身影。
女主人拿着个书包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眼前的少女垂着眸，眼睛微红，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心里蓦然一颤，连声问：“怎么了？”
江筱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颤声说：“没事。”
从半年前在机场和他分别之后到现在，江筱就再哭过，好像她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和他分开的那几天流完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自己会失态。
“触景生情”是个很奇妙的词，当换了个时间来到熟悉的地点，周身都是熟悉的情景和气息，她感觉和他好像从未分离。
女主人只当女孩子多愁善感，没再多说，她将手里的书包递到江筱手中，说：“就是十几本笔记本，反正里面内容我们是看不懂，你帮我们带给他，问问他还需不需要。”
“嗯，好。”
江筱敛了敛神，将书包抱进怀里，跟着女主人下了楼梯。
不知道是不是老外的性格使然，这个男主人待客格外热情，他伸手叫住了即将被送走的江筱，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句：“等一下！”
然后伸手指了指餐桌，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词汇库里好像没有对应词汇，急得满脸通红。
女主人在家里和丈夫交流都是用英文，今天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江筱也笑了笑，她拨弄了下头发，对那个男主人礼貌地问：“May I ask where you are from?（我可以问一下你来自哪里吗？）”
男主人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这小姑娘口语这么流利。
片刻后，他脸上露出笑容：“Oh,I am from America.（哦，我来自美国。）”
江筱笑着说：“Don't worry.English is fine for me. Let's communicate in English.（别担心，我英语很好，我们用英语交流吧。）”
消除了语言障碍，男主人不再慌张，他用英语重新说了遍自己刚才想说的话，原来是邀请江筱有空来这里吃饭。
“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谢你！）”江筱一边用手机记下他们家的电话一边说，“If I have time, I will definitely come.（如果我有时间，我一定会来的。）”
最后，在这对热情好客的夫妻的依依不舍下，江筱被送到了门口。
走之前，她和女主人怀里抱着的女儿亲昵地挥了挥手，然后环顾了一圈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房屋，便再无留恋地走出了门。
江筱清楚。
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和苏迟在这栋房子里所有残存的回忆，都已经封存在时间的海底不再浮沉了。
江筱走在星空湖畔的鹅卵石地面上，突然发觉，在刚才临走前的那一番交谈之中，她眼睛里刚氤氲出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殆尽了。
她抬头望向余晖翻腾的夕阳，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起来。
苏迟，你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吧。
不知道你睡没睡。
如果没睡，我想告诉你。
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里，我真的变了很多。
起码，我不会再想哭就哭了。
-
高考结束的两个星期后，公布成绩。
江家，一家四口挤在江名赫的书房里，围在桌上的一台电脑前，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江名赫拍了拍江筱的肩膀，沉声说：“别紧张，相信自己，一定能考好的！”
“你别给筱筱施加太大压力，”一旁的温婉嗔了句，然后默默江筱的头说，“放轻松，就算考的不如意也没关系的，咱们努力过了，就问心无愧！”
俩人时不时就打两句鸡血灌两句鸡汤，与其说是安慰江筱，不如说是安慰他们自己。
因为坐在电脑前的当事人江筱，此时此刻，正一脸淡定。
甚至还云淡风轻地开了句玩笑：“老江，温婉，你俩别说了，我不紧张都被你们说紧张了。”
江名赫和温婉闻言，相视一笑。
“没错，波澜不兴，宠辱不惊，这才是大将之风！”江名赫充满官腔地赞叹了句。
“怎么还没加载出来啊？”江齐没忍住抱怨了句。
“你急什么？”温婉说，“现在全省的考生用一个网页查成绩，肯定拥挤呀……啊！”
她话音未落就惊叫了一声。
因为原本在转圈圈的成绩查询界面上，赫然蹦出了一行小字。
高考成绩查询
省份：江州省
姓名：江筱
考号：XX
语文：132分
数学：135分
英语：139分
理科综合：277分
总分：683分
围在江筱身边三个人齐齐欢呼出声，江筱也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捂住了嘴，此时此刻，她回想起了这半年来废寝忘食、未曾懈怠的学习生涯，只觉得一切的艰辛都有了回报。
轻舟已过万重山！
温婉还有些不放心：“683分……A大应该没问题了吧？”
“那当然，这都六百八了，A大绝对稳了！”江名赫拍着手，扬声说，“我让张姨出去买点菜，今晚你爸我亲自下厨！”
“还做什么饭呀？”温婉笑着说，“前两天你同学不是刚开了家饭店吗？咱们过去捧捧场。”
“那也行，”江名赫说，“闺女，爸今晚给你大摆庆功宴，把你那些叔叔阿姨都叫过来，摆它个几十桌的！”
他说罢就拿起手机冲出了房门，江筱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忍俊不禁，她没想到，平日里成熟稳重的老父亲，现在激动得跟个孩子一样。
她站起身告退：“我回去收拾收拾资料。”
“快去吧，”温婉笑眯眯地拍了下她的背，不忘鞭策激励一番江齐，“你姐姐这半年可是用了十二分的努力，你可要跟她好好学习啊！”
江齐有些不服气地嘟囔了句：“姐姐才没有多努力呢。”
“哦？”江筱来了兴致，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在江齐的概念里，高成绩的背后必有超高付出。他仰头看着姐姐散落的长发下依旧漂亮到犯规的脸蛋，煞有介事地说：“姐姐你还有这么多头发呢，一看就没好好学习。”
江筱没好气地轻推了下他的小脑袋瓜，然后走出了书房。
回到房间后，江筱先是跟自己两个学校的老师都报备了一下成绩，收获了一水儿的夸耀和赞赏。
其中数在海川一中两位恩师的回复最为亮眼。
Even：【逆袭之路峥嵘有度，学海千帆浩瀚无涯！】
喵喵老师：【哇哦，宝贝超棒超腻害！(????) 这成绩简直闪瞎眼，未来之路必定灿烂无比呐！】
江筱被逗笑，将所有老师的祝福一一礼貌回复了。
一中的学生们也都纷纷在班群和年级群里报了成绩，有好事者早已收集统计并发了出来，江筱发现自己高考成绩放在海川一中已经排到了年级第三名。
第一名和第二名分别是陈嘉倚和一个一直名列前茅的男生。
而在班级群里，关于成绩的讨论，也早已炸开了锅。
“所以省状元不是咱学校的啊？”
“对，别的市的，不是海川的。好像是708分。”
“靠，就这点分，我们苏神要是在，分分钟拉爆他！”
“不是哥们，什么叫就这点分？你去考一个我看看。”
“就随口一说嘛。唉，话说苏神在就好了，省状元绝对咱学校的跑不了。”
“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出国了。”
……
看着话题不知怎地就从高考成绩一点点引到了苏迟身上，江筱心里那阵酸胀感愈发明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心里对苏迟的想象，总是喜欢在前面加一个“如果你在……”的修饰语，然后朝四面八方发散出去，无休无止。
江筱赶忙关了手机，想去找点事干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她将自己所有的复习资料都拿了出来，分门别类地堆叠在地板上。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和笔记本，江筱盘算着把没什么价值的都找个废品站卖了，再跟互联网的风拍个以“XX元买断了我的青春”为题的视频。
正在心里漫无目的地遐想之时，她的目光毫无征兆地捕捉到被两摞资料挡在房屋角落的一个东西，手里动作不由一顿。
那是装满了苏迟未来得及带走的笔记本的书包。
自从那天从海川把这东西带回家之后，江筱就一直把它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积灰，她当然不会重新联系苏迟说明它的下落，却也从来没有打开它去看。
今天借着收拾资料的行为，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难以抑制的冲动。
于是她伸手够过书包，拉开拉链，拿出里面的十几本笔记本。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翻开封皮，江筱看到了扉页上，和想象中如出一辙的潇洒字迹。
班级那一栏写着“一、一”，姓名那一栏写着“苏迟”，应该是苏迟在高一时用的笔记本。
她随手翻过扉页，只见第一页写着不密不疏的笔记，全篇能看懂的只有“薛定谔方程”和“爱因斯坦场方程”这两行字，剩下的都是令她一头雾水的公式及其推导。
即使江筱现在在她的学校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名，但苏迟在她心中的“学神”之位也未曾动摇过，对于看不懂他的笔记，江筱并不觉得意外，她还没将视线在第一页上作太多停留，就匆匆翻了过去。
看到第一页反面的那一刻，江筱感觉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整个人倏然怔愣在原地。
只见微微透着字印的纸张上，用铅笔勾勒出了一副简笔画。画面里，一个少女两手撑着伞，向前小跑而来，眼里亮光跃动。明明是静态的画面，却恍若有风吹过，少女的发丝随着裙摆轻盈飘动，好像每一根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
傻了三秒之后，江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个人是她。
一阵风从窗户灌进，吹得摊开的笔记本的纸页张张翻动，在那个仿若被放慢了无数倍的一瞬间，江筱在他的笔记本里，看到了很多个她。
有蹲在地上撑着伞满脸焦急的她、有坐在课桌前认真学习的她、有和闺蜜挽着手走在一起巧笑嫣然的她……有些是他亲眼见过的她、有些是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她……她神态各异的模样刻画在他物理竞赛笔记本的每页背面，像是这片深繁复杂的理性之海中，唯一的感性色彩。
江筱不知道苏迟的美术天赋其实不高，从零基础到把她的样子栩栩如生地画出来费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她只知道，在他还不知道她名字的懵懂岁月，就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一笔一划地留住她在他脑海中残存的模样。
时间暂停是神的能力。
但在苏迟做题的手拿起绘画铅笔的那一刻，他成为了时间的神。
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啊。
那你……
为什么还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和苏迟分开之后，江筱一直自认为已经放下了他，就算没有完全忘记，起码在提起他的名字、或者看到和他有关的东西时，不会再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得梨花带雨了。
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好像错了。
错得彻彻底底。
泪意从心头一路蔓延上眼眶，她发疯一般地打开手机翻动着相册，妄图从这里找出对他残存的记忆，像是一个即将淹没的溺水者，再拼命翻腾挣扎着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相册飞快地翻动着，江筱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委屈地控诉着。
苏迟，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相册在某一幕定格住，江筱看着封面上的画面，缓缓地松了口气。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彻底稳住的那一刻，江筱颤抖着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按了下封面上的播放键。
定格的画面一瞬间开始了流动，熟悉的场景和声音跨过了一切障碍穿堂而来，不由分说地把江筱拉上了时间的列车，朝着那个早已沦为回忆的时空疾驰而去。
一年半之前的庙会，孩童们三两成群地四散奔跑，那铃铛一般清脆的嬉戏声，和她在画外不时发出的清甜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那个时空唯一的旋律。
不多时，不知是她挪动了镜头，还是他迈动了步伐，一道黑色的高瘦身影，不期而至地闯入画面。
苏迟迈着修长的双腿，却抓不住一个孩子，只能无奈转头，遥遥和她对望。
同时也望向，这个时空，早已和他分离的她。
江筱抱着手机，看到他正脸的那一刻，眼里瞬间被泪水蓄满。朦胧模糊的视野下，他的脸渐渐看不清了，像是早春雨后清晨的街道上，笼罩的薄雾。
视频里，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仿若带着那股清冽的沉香，走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清甜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采访一下，笨叔叔今天抓到几个小朋友了？”
江筱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滚落，眼前的泪雾消散开去，紧接着，她看清了他脸上沉沉的笑意。
“一个。”
他含笑着说，与此同时抬起手。视频里拍不到他的动作，但江筱清楚，那是他在她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之后的声音，江筱都听不到了。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颗颗落在手机屏幕上，和他分开之后所有积压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喷涌而出，她把正响着他声音的手机紧紧抱紧怀里，泣不成声。
苏迟那天所说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江筱的脑海里。
——“未来从不是定数。但我们可以活好当下，然后努力，让未来尘埃落定。”
——“我对大学了解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学校，但因为你的梦想，让我觉得A大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我们一起考上A大，这样无论未来的我们怎样，或许都能弥补高三下那半年的空缺。”
那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挡不住打不散的少年意气，和对他们的未来，清晰而憧憬的希望。
和最后一面时，如同一潭死水般暗沉的眼睛，截然不同。
这半年来，江筱一直在为他们的约定而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即使明知他已经违了约食了言，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每一个可能有他在的地点，哪怕概率渺茫到微乎其微。
江筱在心里自嘲又无奈地说：苏迟，在和你之间地这条单行道上，我拼尽全力地想要奔向你。
可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推开我。
直到此刻，她才彻彻底底、一锤定音地意识到。
她从今往后的人生，可能都不会有苏迟了。
江筱哭到哽咽，肩头微微耸动着，每一次眨眼，都有晶莹剔透的眼泪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朦胧的光。
被她紧紧压在身前，背对着光的手机屏幕里，少年和少女正在草地上笑闹追逐着，像是要奔向另一个平行时空。
不知过去了多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初遇的巷口，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日复一日地散发出昏黄灯光，照亮出周围的砖墙上的一片苔痕。
雨流又一次倾盆而下，时而滂沱，时而淅沥，宛如少女悲伤的眼泪。
厚重乌云遮天蔽日，再如何用力，也窥不见月光。
昔日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放晴。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永远也不会晴。
——第三部完——
江筱就在这样湿漉漉的天气之中，结束了自己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高考的那三天，没有想象中的考场上紧张到掉眼泪和从大半夜失眠到东方之既白，相反，不管是在考中还是备考，江筱的心情都平静得异常，淡定得像在做高中三年的任意一场随堂测验。
考完最后一门出考场时，接连几天阴雨不断的天空也放晴了。在三两成群欢声笑语的熙攘人群之中，江筱独自一人缓步走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都说刚高考完到出成绩那两个周才是最轻松的，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江筱也没有完全宅在家里，她先是跟着老江婉婉出去旅游了一趟，然后独自一人又去了趟海川。
得知江筱过来，季帆和李思芮赶紧给订了家餐厅，半年未见，两个女生在餐厅里重逢，激动得就差粘在一起了。
餐桌上，江筱和李思芮坐在一边，季帆坐在李思芮的对面。
而江筱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她双手托着腮，望了两眼对面空着的位置，但又很快抿着唇偏开头去。
正插科打诨的季帆和李思芮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江筱情绪微妙的变化，两人再一想到原本无坚不摧的星河湾四人组就剩下了三个，情绪也都纷纷有些低落。
季帆干笑一声缓解尴尬：“咳，筱总，所以你跟苏迟……再就没联系了？嗷！”
季帆话音刚落突然痛叫了一声，一看竟是李思芮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正要发作，就对上了李思芮没好气的眼神，里面分明写着：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他悻悻地闭了嘴。
江筱看着像往日一样笑闹的两人，有些忍俊不禁，她摆摆手：“没关系。”
然后很违心地说了句：“……我都快忘掉他了。”
闻言，李思芮有些讶异地和季帆对视一眼，不过又很快暗自松了口气。
“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地球没了他难道还转不了了？”李思芮一手举起杯，一手一把搂过江筱，“再说我们家筱筱长这么漂亮，还愁找不到比他高比他帅的男朋友了？”
对于两人分开的真实原因，江筱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包括这两个最好的朋友。所以在他们看来，只知道是苏迟突然要出国，然后因此和江筱分了手。
季帆对此怎么看的不明朗，但李思芮作为“娘家人”，自然是完全站在江筱这边。因此再度提起苏迟之时，言语之间难掩几分怨气。
餐后，三人站在路口等车，李思芮邀请道：“筱筱，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俩带你去玩啊？”
“明天吧，我这几天都在海川。”江筱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事情。”
“那好吧，”李思芮有些失望，不过一想到玩的机会还多，也就恢复了笑脸，“那咱们回见。”
“嗯嗯，”江筱笑着朝她眨眨眼，“拜拜。”
季帆和李思芮回去后，江筱叫了辆车，独自一人来到星河湾别墅区。
住在海川的那一年多，江筱和24小时便利店里轮班的几个售货员都混了个脸熟，平时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今天再一来到这，前台的小姐姐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诶，你来了啊？好久没见你了。”
“嗯，”江筱笑着应声，解释道，“我来这边借读，这半年回老家高考了。”
“哦，这样啊。”小姐姐有些八卦地问，“经常和你一块的那个男生呢？”
江筱面色有些不自然地一僵。
不过很快，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句：“他出国了。”
语气很是云淡风轻。
小姐姐哦了声，没再多说。江筱让她冲了杯速溶果汁，然后去坐到窗边的高脚凳旁边等着。
她一只手拄着下巴，静静望向窗外，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下，她的思绪又毫无征兆地跳回到对映的人和事。
两年前，她也是像现在这般坐在这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完全陌生的风景。
那时，漫天雨幕之中，一道高大又清瘦的黑色身影打着伞，大步流星、周身水汽缭绕地闯进了她的生活。
或许从那刻起，两人之间就有一根名为命运的细线，在冥冥之中牵拉着他们越靠越近。
却在最亲密时倏然崩裂，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从便利店出来后，星空湖的景貌不多时就映入眼帘。
下午的微风不急不躁，在原本静如镜鉴的湖面荡漾起一层层涟漪，斜阳照下，任凭途径岸畔的人事如何更迭变幻，星空湖的湖水永远波光粼粼。
江筱像之前每一次和苏迟一起回家一样，悠闲自在地缓步走在星空湖畔的鹅卵石小径。
每走一步，耳边就清晰地响起一句和他在这里说过的话。
“我改词只是因为……你那会儿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上次打篮球，没打过他，我觉得丢人。”
“我不想让你跟他谈恋爱。”
“我比较恋旧。”
“江筱，你之前……见过我吗？”
……
他们说这些话时，夜色暗沉，星空湖里月白斑驳，风移影动。
正如少年和少女一次又一次的心动，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在心底汹涌着翻腾起纠缠复杂的暗潮。
不过有些事情却连江筱自己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在遇见她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曾无数次呆立在湖畔，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胸牌，一刻不移地抬头凝望着洁白明亮的月光，无声而热烈地思念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人；
她不知道，在遇见她之后，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也曾无数次将胳膊肘撑在湖畔的栏杆处，任凭劲疾的晚风将自己模糊的头脑和沉沦的思绪吹得反复清醒，隐忍又克制地压抑着自己的一次次心动；
她也不知道，在那个醉酒之夜，她趴在少年宽阔清薄的肩背上，在他耳朵边委屈又亲昵的呢喃私语；
更不知道，少年在亲口听到她表述心意之后，那盖过这世间一切喧嚣的猛烈心跳……
她和苏迟之间，有些心动，只有晚风和月光听过。
一旦走散，就成了无人知晓的秘闻。
回忆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而止，等江筱逐渐回神过来，她已经彻彻底底地站在了，苏迟家的别墅门口。
透过雕花的铁栏杆，她看见了一副未曾见过的景象。
宽敞的后花园里，一对夫妻正和他们的女儿追逐嬉戏着，那时不时发出的笑闹声，衬得这副画面很是温馨祥和。
沿途的花丛依旧年年不变地绽放着姹紫嫣红的色彩。
可是赏花的人，却换了一轮。
往日在学习累了之后，和苏迟一起给花花草草浇水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涌入了脑海，不多时，江筱感觉眼睛有些发酸。
许是她站的时间太久了，抑或是她的神情太过呆滞，正抱着孩子的女主人透过栏杆注意到了她。女主人温和一笑：“小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江筱倏然回神，尴尬地笑了下，连声解释，“没有，我是这里的……上一位住户。”
“真的吗？”女主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你和那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子一起住在这的？”
女主人和刚才那个售货员小姐姐说的话一同冲进江筱的脑海，江筱突然惊觉一个事实。
她和苏迟已经天各一方。
可是在他人眼里，他们好像从未分离。
意识到这一点，江筱心头一颤，她点点头：“嗯。”
“那太好了，”女主人拍了下手，语气激动，“他有东西落在这了，你能帮我们转交给他吗？”
江筱本想拒绝她，因为两人现在光在地理位置上就隔了个太平洋，再加上已经分手，没有了任何联系的理由。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叫着喊着让她做这个有违常理的决定。
有时候嘴巴就是比脑子快，等彻底反应过来，江筱已经小声地应了句：“……好吧。”
女主人走过去拉开别墅的后门，热情地邀请道：“快进来吧。”
“不了，”江筱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您拿给我就好，麻烦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男主人说话了。
“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男主人是个洋人，说起中国话来很蹩脚，他有些腼腆地摸了下头，“不对，这本来就是你自己家。”
江筱没再拒绝，她看向男主人，礼貌地微笑说了句：“Thank you.”
这下把两人都逗笑了。
江筱在这对夫妻的引领下走进了别墅，走进大门时，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直直地击中了她的脑海。
房屋里的家具摆放已经变了个样，就连地毯也都焕然一新了，基本看不大出她和苏迟住在这里时的生活痕迹。
一时间，江筱想起了高二那会第一次走进这栋别墅时的新鲜感，竟感觉与此刻的无异。
时间是最好的清洁剂，不过半年，就将她和苏迟残存的联系涂抹得一干二净。
江筱跟着女主人上了二楼，走进了苏迟的房间。
也许是苏迟的房间本就太过整洁简约，江筱感觉这里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倒是没多大出入。
女主人去找苏迟留下的东西了，江筱一时愣在原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巡游，任由和苏迟的共同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想起了在那张宽敞的书桌前，和他一次次边补习边打情骂俏的惬意；
她想起了在那扇门前，每次要回房间时，在他脸上留下个香香软软的“晚安”的腻歪；
她想起了在那张床下的地铺上，和他闹着闹着就走了火，在寂静无声的深夜，忘情拥吻的怦然心动……
然而当从窗户的残阳隐匿在厚重云层后，眼前的景象变得昏暗无光之时，江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些幸福，全都化作了泡影。
可眼前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却又一直锲而不舍地把她拉扯向，那个有他的时空。
和他分开之后，她发现全世界都有他的身影。
女主人拿着个书包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眼前的少女垂着眸，眼睛微红，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心里蓦然一颤，连声问：“怎么了？”
江筱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颤声说：“没事。”
从半年前在机场和他分别之后到现在，江筱就再哭过，好像她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和他分开的那几天流完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自己会失态。
“触景生情”是个很奇妙的词，当换了个时间来到熟悉的地点，周身都是熟悉的情景和气息，她感觉和他好像从未分离。
女主人只当女孩子多愁善感，没再多说，她将手里的书包递到江筱手中，说：“就是十几本笔记本，反正里面内容我们是看不懂，你帮我们带给他，问问他还需不需要。”
“嗯，好。”
江筱敛了敛神，将书包抱进怀里，跟着女主人下了楼梯。
不知道是不是老外的性格使然，这个男主人待客格外热情，他伸手叫住了即将被送走的江筱，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句：“等一下！”
然后伸手指了指餐桌，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词汇库里好像没有对应词汇，急得满脸通红。
女主人在家里和丈夫交流都是用英文，今天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江筱也笑了笑，她拨弄了下头发，对那个男主人礼貌地问：“May I ask where you are from?（我可以问一下你来自哪里吗？）”
男主人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这小姑娘口语这么流利。
片刻后，他脸上露出笑容：“Oh,I am from America.（哦，我来自美国。）”
江筱笑着说：“Don't worry.English is fine for me. Let's communicate in English.（别担心，我英语很好，我们用英语交流吧。）”
消除了语言障碍，男主人不再慌张，他用英语重新说了遍自己刚才想说的话，原来是邀请江筱有空来这里吃饭。
“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谢你！）”江筱一边用手机记下他们家的电话一边说，“If I have time, I will definitely come.（如果我有时间，我一定会来的。）”
最后，在这对热情好客的夫妻的依依不舍下，江筱被送到了门口。
走之前，她和女主人怀里抱着的女儿亲昵地挥了挥手，然后环顾了一圈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房屋，便再无留恋地走出了门。
江筱清楚。
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和苏迟在这栋房子里所有残存的回忆，都已经封存在时间的海底不再浮沉了。
江筱走在星空湖畔的鹅卵石地面上，突然发觉，在刚才临走前的那一番交谈之中，她眼睛里刚氤氲出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殆尽了。
她抬头望向余晖翻腾的夕阳，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起来。
苏迟，你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吧。
不知道你睡没睡。
如果没睡，我想告诉你。
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里，我真的变了很多。
起码，我不会再想哭就哭了。
-
高考结束的两个星期后，公布成绩。
江家，一家四口挤在江名赫的书房里，围在桌上的一台电脑前，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江名赫拍了拍江筱的肩膀，沉声说：“别紧张，相信自己，一定能考好的！”
“你别给筱筱施加太大压力，”一旁的温婉嗔了句，然后默默江筱的头说，“放轻松，就算考的不如意也没关系的，咱们努力过了，就问心无愧！”
俩人时不时就打两句鸡血灌两句鸡汤，与其说是安慰江筱，不如说是安慰他们自己。
因为坐在电脑前的当事人江筱，此时此刻，正一脸淡定。
甚至还云淡风轻地开了句玩笑：“老江，温婉，你俩别说了，我不紧张都被你们说紧张了。”
江名赫和温婉闻言，相视一笑。
“没错，波澜不兴，宠辱不惊，这才是大将之风！”江名赫充满官腔地赞叹了句。
“怎么还没加载出来啊？”江齐没忍住抱怨了句。
“你急什么？”温婉说，“现在全省的考生用一个网页查成绩，肯定拥挤呀……啊！”
她话音未落就惊叫了一声。
因为原本在转圈圈的成绩查询界面上，赫然蹦出了一行小字。
高考成绩查询
省份：江州省
姓名：江筱
考号：XX
语文：132分
数学：135分
英语：139分
理科综合：277分
总分：683分
围在江筱身边三个人齐齐欢呼出声，江筱也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捂住了嘴，此时此刻，她回想起了这半年来废寝忘食、未曾懈怠的学习生涯，只觉得一切的艰辛都有了回报。
轻舟已过万重山！
温婉还有些不放心：“683分……A大应该没问题了吧？”
“那当然，这都六百八了，A大绝对稳了！”江名赫拍着手，扬声说，“我让张姨出去买点菜，今晚你爸我亲自下厨！”
“还做什么饭呀？”温婉笑着说，“前两天你同学不是刚开了家饭店吗？咱们过去捧捧场。”
“那也行，”江名赫说，“闺女，爸今晚给你大摆庆功宴，把你那些叔叔阿姨都叫过来，摆它个几十桌的！”
他说罢就拿起手机冲出了房门，江筱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忍俊不禁，她没想到，平日里成熟稳重的老父亲，现在激动得跟个孩子一样。
她站起身告退：“我回去收拾收拾资料。”
“快去吧，”温婉笑眯眯地拍了下她的背，不忘鞭策激励一番江齐，“你姐姐这半年可是用了十二分的努力，你可要跟她好好学习啊！”
江齐有些不服气地嘟囔了句：“姐姐才没有多努力呢。”
“哦？”江筱来了兴致，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在江齐的概念里，高成绩的背后必有超高付出。他仰头看着姐姐散落的长发下依旧漂亮到犯规的脸蛋，煞有介事地说：“姐姐你还有这么多头发呢，一看就没好好学习。”
江筱没好气地轻推了下他的小脑袋瓜，然后走出了书房。
回到房间后，江筱先是跟自己两个学校的老师都报备了一下成绩，收获了一水儿的夸耀和赞赏。
其中数在海川一中两位恩师的回复最为亮眼。
Even：【逆袭之路峥嵘有度，学海千帆浩瀚无涯！】
喵喵老师：【哇哦，宝贝超棒超腻害！(????) 这成绩简直闪瞎眼，未来之路必定灿烂无比呐！】
江筱被逗笑，将所有老师的祝福一一礼貌回复了。
一中的学生们也都纷纷在班群和年级群里报了成绩，有好事者早已收集统计并发了出来，江筱发现自己高考成绩放在海川一中已经排到了年级第三名。
第一名和第二名分别是陈嘉倚和一个一直名列前茅的男生。
而在班级群里，关于成绩的讨论，也早已炸开了锅。
“所以省状元不是咱学校的啊？”
“对，别的市的，不是海川的。好像是708分。”
“靠，就这点分，我们苏神要是在，分分钟拉爆他！”
“不是哥们，什么叫就这点分？你去考一个我看看。”
“就随口一说嘛。唉，话说苏神在就好了，省状元绝对咱学校的跑不了。”
“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出国了。”
……
看着话题不知怎地就从高考成绩一点点引到了苏迟身上，江筱心里那阵酸胀感愈发明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心里对苏迟的想象，总是喜欢在前面加一个“如果你在……”的修饰语，然后朝四面八方发散出去，无休无止。
江筱赶忙关了手机，想去找点事干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她将自己所有的复习资料都拿了出来，分门别类地堆叠在地板上。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和笔记本，江筱盘算着把没什么价值的都找个废品站卖了，再跟互联网的风拍个以“XX元买断了我的青春”为题的视频。
正在心里漫无目的地遐想之时，她的目光毫无征兆地捕捉到被两摞资料挡在房屋角落的一个东西，手里动作不由一顿。
那是装满了苏迟未来得及带走的笔记本的书包。
自从那天从海川把这东西带回家之后，江筱就一直把它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积灰，她当然不会重新联系苏迟说明它的下落，却也从来没有打开它去看。
今天借着收拾资料的行为，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难以抑制的冲动。
于是她伸手够过书包，拉开拉链，拿出里面的十几本笔记本。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翻开封皮，江筱看到了扉页上，和想象中如出一辙的潇洒字迹。
班级那一栏写着“一、一”，姓名那一栏写着“苏迟”，应该是苏迟在高一时用的笔记本。
她随手翻过扉页，只见第一页写着不密不疏的笔记，全篇能看懂的只有“薛定谔方程”和“爱因斯坦场方程”这两行字，剩下的都是令她一头雾水的公式及其推导。
即使江筱现在在她的学校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名，但苏迟在她心中的“学神”之位也未曾动摇过，对于看不懂他的笔记，江筱并不觉得意外，她还没将视线在第一页上作太多停留，就匆匆翻了过去。
看到第一页反面的那一刻，江筱感觉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整个人倏然怔愣在原地。
只见微微透着字印的纸张上，用铅笔勾勒出了一副简笔画。画面里，一个少女两手撑着伞，向前小跑而来，眼里亮光跃动。明明是静态的画面，却恍若有风吹过，少女的发丝随着裙摆轻盈飘动，好像每一根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
傻了三秒之后，江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个人是她。
一阵风从窗户灌进，吹得摊开的笔记本的纸页张张翻动，在那个仿若被放慢了无数倍的一瞬间，江筱在他的笔记本里，看到了很多个她。
有蹲在地上撑着伞满脸焦急的她、有坐在课桌前认真学习的她、有和闺蜜挽着手走在一起巧笑嫣然的她……有些是他亲眼见过的她、有些是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她……她神态各异的模样刻画在他物理竞赛笔记本的每页背面，像是这片深繁复杂的理性之海中，唯一的感性色彩。
江筱不知道苏迟的美术天赋其实不高，从零基础到把她的样子栩栩如生地画出来费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她只知道，在他还不知道她名字的懵懂岁月，就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一笔一划地留住她在他脑海中残存的模样。
时间暂停是神的能力。
但在苏迟做题的手拿起绘画铅笔的那一刻，他成为了时间的神。
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啊。
那你……
为什么还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和苏迟分开之后，江筱一直自认为已经放下了他，就算没有完全忘记，起码在提起他的名字、或者看到和他有关的东西时，不会再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得梨花带雨了。
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好像错了。
错得彻彻底底。
泪意从心头一路蔓延上眼眶，她发疯一般地打开手机翻动着相册，妄图从这里找出对他残存的记忆，像是一个即将淹没的溺水者，再拼命翻腾挣扎着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相册飞快地翻动着，江筱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委屈地控诉着。
苏迟，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相册在某一幕定格住，江筱看着封面上的画面，缓缓地松了口气。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彻底稳住的那一刻，江筱颤抖着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按了下封面上的播放键。
定格的画面一瞬间开始了流动，熟悉的场景和声音跨过了一切障碍穿堂而来，不由分说地把江筱拉上了时间的列车，朝着那个早已沦为回忆的时空疾驰而去。
一年半之前的庙会，孩童们三两成群地四散奔跑，那铃铛一般清脆的嬉戏声，和她在画外不时发出的清甜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那个时空唯一的旋律。
不多时，不知是她挪动了镜头，还是他迈动了步伐，一道黑色的高瘦身影，不期而至地闯入画面。
苏迟迈着修长的双腿，却抓不住一个孩子，只能无奈转头，遥遥和她对望。
同时也望向，这个时空，早已和他分离的她。
江筱抱着手机，看到他正脸的那一刻，眼里瞬间被泪水蓄满。朦胧模糊的视野下，他的脸渐渐看不清了，像是早春雨后清晨的街道上，笼罩的薄雾。
视频里，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仿若带着那股清冽的沉香，走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清甜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采访一下，笨叔叔今天抓到几个小朋友了？”
江筱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滚落，眼前的泪雾消散开去，紧接着，她看清了他脸上沉沉的笑意。
“一个。”
他含笑着说，与此同时抬起手。视频里拍不到他的动作，但江筱清楚，那是他在她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之后的声音，江筱都听不到了。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颗颗落在手机屏幕上，和他分开之后所有积压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喷涌而出，她把正响着他声音的手机紧紧抱紧怀里，泣不成声。
苏迟那天所说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江筱的脑海里。
——“未来从不是定数。但我们可以活好当下，然后努力，让未来尘埃落定。”
——“我对大学了解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学校，但因为你的梦想，让我觉得A大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我们一起考上A大，这样无论未来的我们怎样，或许都能弥补高三下那半年的空缺。”
那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挡不住打不散的少年意气，和对他们的未来，清晰而憧憬的希望。
和最后一面时，如同一潭死水般暗沉的眼睛，截然不同。
这半年来，江筱一直在为他们的约定而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即使明知他已经违了约食了言，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每一个可能有他在的地点，哪怕概率渺茫到微乎其微。
江筱在心里自嘲又无奈地说：苏迟，在和你之间地这条单行道上，我拼尽全力地想要奔向你。
可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推开我。
直到此刻，她才彻彻底底、一锤定音地意识到。
她从今往后的人生，可能都不会有苏迟了。
江筱哭到哽咽，肩头微微耸动着，每一次眨眼，都有晶莹剔透的眼泪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朦胧的光。
被她紧紧压在身前，背对着光的手机屏幕里，少年和少女正在草地上笑闹追逐着，像是要奔向另一个平行时空。
不知过去了多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初遇的巷口，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日复一日地散发出昏黄灯光，照亮出周围的砖墙上的一片苔痕。
雨流又一次倾盆而下，时而滂沱，时而淅沥，宛如少女悲伤的眼泪。
厚重乌云遮天蔽日，再如何用力，也窥不见月光。
昔日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放晴。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永远也不会晴。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