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店里没有客人。姒怜月干完活,又拿起那本魔龙与公主,窝在椅子里翻阅。

    她反复翻阅,反复回想。有时则微微皱起眉头。下午时分,老板大约也有些无聊,坐到她面前,问道:“这故事有那么好看吗?你一直拿着。”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衫,清雅俊逸,气质平和。姒怜月暗忖,没毁容之前,他应该很好看吧。

    “发什么呆呢?”他打量着她,似乎心情不错。

    她像本地牧羊女一样,穿着格纹长裙,脚踩羊皮小靴,头发随意辫着,朴素异常,却很清丽。

    姒怜月回过神,道:“没什么,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他静静地看着她,又问道:“你怎么看待这个故事。”

    “很好。”她简短地回答。

    “说真话。”

    她笑道:“能说?”

    “当然。”

    “那你不能生气。”

    “不生气。”

    “好吧。”她放松了下来,道:“挺感人的。”要不是她知道姜凤离是什么德行,她都快流泪了。

    “就这样?”

    “嗯。”

    “没别的了?”

    “非要说的话,就是与真实情况差异太大了……但这不能怪你,毕竟你不认识他们。”

    “你认识?”

    姒怜月摇摇头,“我也不认识。”

    “那你为何觉得差异大,哪个地方让你不认同呢?”

    姒怜月想了想,道:“我没有否定您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既然我们都不认识他们,那这个讨论就没有意义。”

    “反正也无事,就当闲聊。”

    窗外阴沉沉的,时间陷在冬季,好像永远挣脱不出来似的,沉闷又漫长。炉火噼啪响,他的影子实实地落在身后,支撑着他。

    她也觉得无聊,就说道:“我觉得……你把自己的心投射到魔龙身上了。兴许你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所以你笔下的他也那么多情,纯粹。但是……”她犹豫了一番,继续说道:“也许真实的他,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紧盯着她,问道:“那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姒怜月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她皱起眉头,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老板见她脸色不好,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茶。又变回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松了一口气,道:“虽然我不认识它,但是……无论是谁,突然被掳到陌生环境,都会很恐惧。当一个人失去对自己生死的掌控权时,心中不会有别的念头,只想怎么活下去。而掌控她生死的人,无疑就是悬在她头顶的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切断她的脖子。所以,谁会爱上伏在自己枕边的毒蛇呢……我倒是能理解那位公主。但你把她写得很无情,说明你没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这件事。”

    老板反驳道:“它后面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难道公主感觉不出来吗?”

    姒怜月道:“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对公主来说,龙就是随时存在的威胁。公主能安然无恙,得益于她的顺从和龙的感情。若其中一个平衡打破,那公主的下场又会如何?若有一天,公主不想顺着着它了,或龙厌倦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它从前摘下的果子一样,随意丢弃,甚至捏碎呢?”

    “你为什么要往坏处想呢?”

    她苦笑道:“因为这世上就不可能只发生好事。它们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的意见。它们的感情也不可能永远坚固。”

    老板道:“即便意见不一,也不影响它爱她,不是吗?我相信它会听她的意见。而且,它怎么舍得伤害她?至于你说的感情不可能永远坚固。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无时无刻。难道我们要因此拒绝一切美好和幸福吗?何况,你担忧的那些都是小事,无足轻重。”

    她冷笑了一下,不服气地说道:“你说得太轻松了,这世上的事哪那么容易。而且……”

    “而且什么?”

    “它们之间横着太多的问题了。”

    “比如?”

    “比如身份,还有立场。单从故事里说,公主怎么接受人与兽的问题呢?现实说,若他们的国家之间发生战争,两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些都是问题。”

    ……

    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人又陷入沉默。

    许久,他冷漠地说道:“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不爱。因为公主不爱它,所以脚下的一块石头,也能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大山。”

    她没有反驳,也许他是对的。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许……公主根本不需要那些感情呢?说不定她就像寒风中的乞儿,要的只是一块能果腹的馒头,一个温暖的,能安身的地方。她根本就品尝不出来那些风花雪月。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复杂,太高级了,就像精美的点心,它们很好,却不合适一个流浪者。”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是个情感匮乏,空洞无趣的人。除了长相和出身,她真没什么优点,也不会任何才艺。但那两样也是外界赋予,非她灵魂里长出来的。她没有那种细腻的心思,体会不了那些浪漫的情感。她就像一个粗糙的岩坑,无法接受和容纳清冽的泉水。它们会在她干裂的胸腔里干涸,消失。她宁愿远远看着,也不要它们消失,或者变成泥泞的岩浆。

    老板听完她的话,眼神忽然就软了下来。天空阴沉厚重,淡薄的光线让她的神色看起来那么哀伤,她的皮肤光滑透明。她呆呆地看着窗外,仿佛神魂也顺着视线飞了出去,陷入阴云中。

    他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的思绪又被他拉回,她朝他笑了笑。她的笑很小,像路边的一朵小花。

    两人默默地坐着,离吃晚饭又还早。于是他问道:“你会下棋吗?”

    她摇摇头。这种需要与人配合的游戏,她没玩过。

    他说道:“我也不会,但是我看过几本书,觉得有趣。你能陪我试试吗?”

    “可我连规则都不知道。”

    他温和地说道:“我教你。”

    “行啊。”她的眼眸被注入一点亮光。

    他拿出一盒棋子,耐心地给她讲解。他才说了一半,她就连连道:“知道了,开始吧。”

    老板道:“你确定?”

    她自信地点头,不就是围来围去吗,有什么难的?

    才走了几步。她的白子就被吃了。

    她大叫:“不算不算,重来。”

    他无语地看着她:“有你这样的吗?”

    她很不要脸地悔了一步棋,让他继续。结果他走另一边,又把她的棋吃掉了。

    “啊……”她急红了脸,“怎么回事?”

    他带着笑意,道:“谁让你不认真听的,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急躁。”

    她惊讶地抬头:“以前”

    老板顿了一下,道:“你看起来很乖巧,所以……我以为你是个娴静的姑娘。没想到这么毛躁。”

    “哦,”她嘟囔道:“不悔棋就不悔棋。”她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很遗憾,他每一步都在吃她的棋,她感觉自己像个无头脑的小公鸡,步步都往陷阱里踩,显得很呆。

    她是习武之人,好胜心自然强。加上性子急躁,所以遇事最先想的不是利用规则,而是一番蛮干,试图掀桌。

    她把棋子一丢:“不玩了。”她的自尊心受到极重的伤害。

    老板轻松地说道:“行。那去吃饭吧。”

    他那么随意,干脆,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小心眼,太计较输赢了。

    “吃完饭再下。”她又补充道。

    他唇边带着笑意:“好。”

    吃过饭,她平静了一些。两人又开始了。

    她把规则认真听了一遍,决心改邪归正,再不悔棋。她每一步都思考一下,极认真。

    正因为认真,被步步屠杀就显得更呆了。她咬着牙,极力让自己显得不在意。

    但当她的一大片棋都被围死后,她的眼睛还是红了。她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板见她眼睛红红的,停下手,道:“今天不下了吧。”

    “不行,继续。”她带着哭腔,怕他停下。

    当另外一片也被吃掉后,她终于没忍住,豆大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老板放下棋子,想替她擦眼泪,她却将头转开,不让他碰自己。

    他有些好笑地说道:“你怎么跟小孩一样。”

    “继续下。”她凶巴巴地说道。

    老板无奈,只得继续陪她。他看似无意地输了她一手,她一看,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让我!”

    太羞辱人了!

    老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下了。她哭得那么厉害,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像两行小溪,把头发都打湿了。

    他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道:“朵朵,你是个笨蛋吗?”

    她没反应过来朵朵是她,半晌才想起,之前老板问她叫什么,她随口一诹,告诉他自己叫阿朵。

    老板起身,给她拿了块湿毛巾,让她擦擦脸。她整理好情绪,让他继续。

    她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等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天都亮了。

    她惊奇地看着窗外的白雪,还有树枝上的鸟雀,意识到他们下了一夜。

    她一局都没赢。

    外面是个好天气,简直难得。霞光铺在山头,红红的一片,像轻纱飘荡在天上。

    她不自觉地走到后院。半个身子都陷入白雪中。雪冰冰凉凉的,她拾起一把,捏成圆团。

    老板站在后院门口,正往天上眺望。她一抬手,就将雪球打到他胸口,算是报复他昨晚的屠戮。

    他笑了一下,也还她一击。

    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你来我往。她打不过,就用铁锨铲雪,像投石机一样朝他发起进攻。他则双臂搂雪,往她脖子里塞。他把她掀倒,狠狠地按进雪中,用雪掩埋起来。她挣扎出来,抱着他的双腿,试图把他拖进去。他的下盘很稳,她撼动不了。于是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想把他扳倒。

    他大笑起来,故意往很深的地方倒,又反手将她埋进去,还在她胳肢窝挠了几下。她叫嚷着钻出来,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搂雪。他摔倒在地,陷入雪中。她干脆骑了上去,一边叫喊“坏蛋,”一边不要命地把雪往他胸口刨,往他脖子里塞,往他脸上招呼。

    他抓住她的双手,翻身压住她,两人双双落入雪中。她顿时感觉喘不过气,拼命挣扎了起来。

    他停住动作,将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给她喘息的空间。他的头离她很近,他的呼吸是烫的,打在她冰凉的耳际,有种灼烧感。她顿时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玩过头了。

    她伸手推他,他纹丝不动。他盯着她,眼里露出贪婪的神色。

    他逐渐靠近她,就在她慌乱失措时,他伸手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角,道:“流血了。”

    他的手指是冰凉的,像羽毛拂过平静的湖面,荡起一阵涟漪。她顿时感觉一股电流蹿遍全身,脚指头不自觉地弓起。

    她舔了舔,的确有股咸味。可能是玩得太疯了,不小心咬破了。

    他替她擦拭掉余下的殷红,然后放入口中,尝了一下。

    她顿时感觉脸上烧了起来,像天上的云霞,绯红,绮丽。他不自觉地靠近她,像野兽靠近自己的食物。她目光盈盈,睫毛濡湿,像一头小鹿。

    随着他的靠近,她脑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人的影子。那个冷硬,阴沉的人。那寒潭一般的双眼穿破时空的距离,正凝视着她。

    她胸口一痛,猛地坐了起来。她终于意识到,她根本接受不了别人的亲近。因为她的心,被那人占领了。

    “对不起。”她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疏离地站起身,想回楼上休息。他却拽住她的手,问道:“是谁?”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不告诉他答案,他就不松手似的。

    她想了一下,觉得说清楚也好,免得生出不该有的是非。

    “是一个……有点坏的人,喜欢穿黑色。”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像凝固的岩石。

    “你喜欢他什么?”他又问道。她感觉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夹着她,弄得她有些疼。她挣扎着抽出手,与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后,才说道:“不知道。”

    “那他知道这件事吗?”老板又问道。

    她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吧。知道又怎样,不重要了。”

    “为什么?”他问道,“既然你喜欢他,为何不去找他,不同他在一起?也许对他来说很重要呢?”

    她一脸漠然:“没必要。”

    “为什么?”他站起来,朝她逼近:“为什么没必要?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必要的?”

    姒怜月被他吓到了,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她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老板见她神色迷茫,面露惊恐,只得打住。

    “对不起。”他说道。

    “没事。”她说完,从他身侧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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