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怜月看着北面黑魆魆的森林,陷入了某种回忆。她斟酌了一下,说道:“我十岁的时候,一个人从王宫里跑了出来。我打算去月国找母亲,却因为辨不清方向,一路往北。”

    “我带的钱不多,没出王都就花完了。但我不想回去,所以我一路靠偷窃和乞讨,竟走到了北原。”

    “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一个十岁的女孩,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竟然没出事。其实,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没有被拐走,也没有被卖掉。相反,一路上,我得到了不少接济和帮助。有几个人甚至想收留我,让我做他们的孩子。”

    “我在一个破庙里结识了一个乞丐,他比我大三岁。他经常去偷许愿池里的钱,然后给我买咸鸡。后来……”她顿一下,转开话题:“总之,他们不该被如此对待,不该被北戎人像猪狗一样屠戮。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理由。”

    时影皱起眉头,问道:“那个乞丐后来怎么样了?”

    公主摇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你后来去找过他吗?”

    她点点头:“找过。但他没在那里了,也没人见过他。”

    “你们……在一起呆了多久?能和我说说你们相处的细节吗?”

    “一个月左右。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我跑进破庙躲雨,却发现里面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正升着火,在烤鸡。我当时又冷又饿,就小心翼翼地靠近火堆。他没赶我走,我就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分我一点,我好饿。我以为他会答应,他却叫我滚。我没办法,只能一直流着口水,看着他吃完,一点没剩。半夜,我实在太饿了,就捡地上的鸡骨头嚼,结果却卡住了。就在我差点窒息的时候,他捏住我的嘴,将骨头从我喉咙里掏了出来,那上面还带着血。他很凶地问我是不是想死,我说不关他的事。说完我就从庙里跑了。我顶着雨,在街角遇到一个男人。男人说可以带我去他家,他家没人。我和男人没走多远,又碰到那个小乞丐。我正生气呢,他上来就把男人推倒在地,然后拉着我在雨中狂奔。我们又回到那个破庙。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气呼呼地说我没家,我家人都死了。他说他可以收留我,但我必须听他的话。我那会彻底迷失了方向,以为自己永远也到不了月国,甚至我以为月国是传说里的地方,是宫人编出来骗我的……所以我就答应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又去偷了一只鸡,我们两人分着吃了。他没事,我却肚子疼,不停呕吐。他半夜背着我,到处找郎中。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有个郎中接待了我们。郎中把过脉后,却说我只是吃多了,叫我下次少吃点就好……我们就那样生活着,他对我很好,从不让我去冒险。有一次,他偷东西的时候,被人抓住了。那些人把他打成了重伤,他躺在庙里,快死了。我没有钱,也没有药,只能跑去官府。我拿出公主的令牌,命官府的人救救他。官府的人没听我的话,却把我关了起来。我在那里呆了几天,宫里就来人把我强行带回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时影怔在原地,那些久远的,本已经遗忘的记忆,又重新被唤了起来。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那时被人欺骗,以为自己的母亲还活着,并且就在北原,就来找她。他没找到母亲,却捡到一个蠢丫头。他以为他们会像兄妹那样,一直过下去,直到长大。却没想到她在危难时刻抛下自己,独自跑了。他熬了过去,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对任何人发过善心了。

    他沉默了许久,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风哥哥。”

    “你呢?”

    “阿秀。”

    ……

    竟然真的是她。

    时影苦笑了一下,这样的缘分,那道人却说他们……不,道人说的是有缘无分。道人从未否定过他们之间的缘分,只说他们没结果。

    可笑,什么才叫有结果?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属于他了,还要什么样的结果?

    姒怜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深藏已久的秘密,终于让她说了出来。她竟觉得松快了不少。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北戎人赶出去。为阿风哥哥,也为那些曾经施舍过我的好心人。”

    “我知道了。”时影道:“我尊重殿下的决定。”

    “嗯。”姒怜月点点头,道:“我走之前,一定会安顿好你们的,放心吧。”

    时影笑笑,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笨丫头。”他说完,转身下了塔楼,消失在黑暗中。

    姒怜月捂着额头,有一瞬的失神。阿风哥哥那时也喜欢弹她的额头,叫她蠢丫头、笨丫头、蠢秀秀、笨秀秀……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即便他还活着,也不可能与时影有关。一个无依无靠的小贼,能活下去,就已经需要全部的运气了。又怎么可能变得如此强大?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离开了红枫山。走之前,沅芷给姒怜月塞了一个东西,并叮嘱她离开红枫山才能看。到了山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见里面包着一个红木雕琢的平安扣。扣子用红绳系着,十分郑重。她心中一暖,把扣子戴到了脖子上。

    回城后,姒云霆果然没找她的麻烦。若是往日,她少不了几个大耳光。但是,就算挨几个耳光又如何,总有一天……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总有一天,她要做什么?她不可能杀了自己的父亲,她还没那么狠的心;也不可能杀了姒清澜,她们之间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么,总有一天,她要做什么呢?她摇摇头,把那莫名的想法赶出脑袋。

    有些话就像一粒种子,一旦种下心田,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道人的话正是如此。

    北戎虽然大败了一场,却还未死心。他们退守到北原,打算卷土重来。

    可夏国又怎么会给他们机会。

    从红枫山回来当天,姒云霆就召集所有人,开始商讨接下来针对北原的作战计划。

    北原和叶城不一样。叶城是守,北原是攻。攻城向来比守城难,付出的代价也更大。俗话说,五倍围之,十倍攻之。就是说,己方兵力是对方五倍时,可以选择围城。己方兵力是对方十倍时,才适合进攻。但夏国哪一点都不具备。北戎这次虽然损伤了二三十万人,也还有几十万的大军,不是夏国可以轻易碰撞的。

    首先第一关,结界怎么破?

    妘疆提了几个方案,都被姒云霆否定了。理由是伤亡太大。至于风天应,从会议开始,他就没说过话。

    “我要一个代价最小的方案。”姒云霆说完,环顾着屋子里所有的人。破结界时伤亡过大会影响后续的攻城效果,甚至可能被反打。所以得慎重。

    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代价最小的办法就几种,第一就是神器加持;第二就是像北戎那样,抓一批妖兽回来;第三就是聚集一堆高手,硬破。

    若说神器的话,她手里有个千佛灯,可那东西很邪门,她也不知道怎么使用。第二点不现实,且他们没那么多时间了。唯一行得通的就是第三点了。花点钱,再雇佣一些人员,但时间上赶不上。姒云霆要趁着士气,拿下北原。再者,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高手。他们有,北戎也有。两两相抵,等于没有。就像叶城这一战,北戎人连结界都没破,就被大水淹了。夏军趁他们慌乱之际,大败他们。

    姒云霆见没人能拿出一个有效的方案,直接将脸转向姒怜月,道:“月儿,你有什么想法?”

    姒怜月摇摇头,她能有什么想法,她又不是神仙。

    姒云霆紧盯着她,道:“你手里不是有个千佛灯吗,为何不拿出来?”

    姒怜月一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可那东西……”她有些犹豫,千佛灯需要用人命献祭,难道姒云霆也要学北戎人吗?

    妘阳说道:“陛下,千佛灯很邪门。恐怕不太合适。”

    “哦?”姒云霆来了兴致,问道:“详细说说。”

    妘阳不得不把他们当日所见说了出来。最后,他补充道:“我们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妘疆一听,怒斥道:“胡闹,既有如此省事的东西,为何不用?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一百个人启动千佛灯,和死几千几万人破结界,你觉得哪个合算?”

    妘阳一听,顿时觉得也有道理。只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妘疆知道他儿子在想什么,继续道:“军营里有的是俘虏,不用夏人献祭即可。”

    姒云霆脸上露出笑意。他环视一周,问道:“各位意下如何?”

    风天应道:“老臣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其余人见两位大将都同意,纷纷点头。

    姒云霆满意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月儿,你即刻差人去取千佛灯。我要在三日内把它弄明白。”

    姒怜月无奈,只得叫人去拿。她该反对吗?不,反对无效。而且,就像妘疆所说,这是最划算、最仁慈的选择了。

    可……她和妘阳一样,都有些茫然。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

    吃过晚饭,她又来到城楼上吹风。千佛灯已经给姒云霆他们送去了。由于当日只有她和姜凤离、妘阳、风策在场,因此,姒云霆要求他们三个晚上必须去试灯现场,按北戎人的仪式进行指导。

    仪式,指导?他们知道什么仪式?黑白僧人都死了。谁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操作。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姒怜月回头,看到时影朝她走来。

    他跃上城墙,坐到她身边,道:“怎么了,一脸苦瓜相?”

    她想了想,把下午的事和时影说了,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虚伪……在清水湾的时候,我一句话就活埋了几千俘虏。可现在,只要杀百来人就能解决,我却又……”

    时影看着逐渐被黄昏吞噬的莽莽绿原,道:“殿下,你难受,是因为你人性未泯。这和清水湾不是一回事。上战场,是士兵们自己的选择,或为了家人,或为了前程,或为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理由。无论是在战场被杀,还是作为俘虏被杀,都是我们早就接受的事。就像赌博,上了赌桌,就要遵守它的规则。但千佛灯这事不同。举个例子,一个篮子里有十个人,一个篮子里只有三个。现在,两个篮子都要掉进水里了,而你只能选择让一个篮子的人存活,你选择哪边?”

    “当然是十个人那边。”

    时影笑了笑,道:“可你凭什么觉得,你是选择者,而不是被选择者?”

    “什么意思?”

    “如果你在三个人的篮子里,还会这么坚定吗?”

    姒怜月突然被噎住。如果她在三个人的篮子里,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去死。就算像狗一样,她也要挣扎一下的。

    “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放入支配者的位置,当然没问题。因为怎么选,都不会伤害到自身。不过,这的确是最优解了。反正死的不是夏国人。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而且,这事你说了也不算。只是,我担心他们驾驭不了千佛灯。你等下可要机灵点,别被灯给伤着了。”

    姒怜月沉默了许久,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我等下和你一起去吧,你有时候傻傻的,我担心你出事。”

    公主皱起眉头,她这段时间,表现还不够优异吗?哪里傻了?

    她撇撇嘴,问道:“为什么男人总以为,女人比他们傻呢?有没有可能,是女人在耍他们,故意给他们这样一种错觉?我不信,神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少给她们造了一块脑子。”

    时影弹了一下她的脑袋,道:“我觉得傻就是了。”毕竟,他不会吃鸡骨头把自己卡住,更不会把自己撑到吐。

    “我不服。”她说道,“你必须说个理由,不然我不承认。我可不觉得自己比你和妘阳、阿木等任何一个男人差。”

    时影笑道:“你脑袋没我们的大,够吗?脑袋小,装得少。看看这小脸,还没我巴掌大。”

    公主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站了起来。她怎么跟他废话那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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