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见了鲛人这副绝世容貌,不免怔了怔,心底又无端生出几分闲气,逃个债,竟也能遇到此人,当真是冤家路窄。

    “姑娘?”容铮手中竹笔微提,抬眼见濯缨虽换了身火红袍子,长发高束脑后,却仍记得她的容貌,几年过去,竟丝毫不减,一如当年所见。

    “世子爷,竟还记得我?”濯缨见这凡人竟记得她,好不容易得遇个旧相识,遂前行了几步,欣然拱手道,“好记性,也好。我恰遇了些麻烦,需得世子爷搭救。”

    “你我阔别多年,今日相逢于此,想必是缘分不浅。不知姑娘遇了何等麻烦,但说无妨,无珩定当竭力而为。”这容铮倒是个大方的,竟如此轻易应下了。他将竹笔搁下,遂走至濯缨跟前,满眼是笑,眸底一片灿烂星河。

    不待濯缨开口,遂见一玄衣中年男子推门而入,手握腰间佩有长刀,分外无礼道:“容世子,门外有几个人寻来,说是有贼人闯入了院里,我特来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万分警惕地打量着濯缨。濯缨亦瞧了这人一眼,只见此人身形魁梧,依约三十有余,目露凶色,满脸络腮胡子,与眼前的蓝衫公子大相径庭,可谓云泥之别。

    容铮瞥了那人一眼,遂又看向濯缨,轻笑道:“这位姑娘,不是贼人,是位久不曾见的故人。你且打发了那些人,只说院里无他们要寻的人。”

    “这……恐是不妥。那些人,来者不善。哼,容世子这位故人,想必也非简单人物……”那玄衣人似乎并不相信容铮所言,若有所思地瞪着濯缨,又看了一阵,仍杵在当场,沉着一张老脸,不肯离去。

    容铮这才瞧了那人一眼,向濯缨道:“姑娘所说的麻烦,可是门外那些人?”

    “是了。先前途经芜城,因囊中羞涩,听闻那宋家三老爷是位仗义疏财的大善人,故而与之借了薄银几钱,说好过些时日,手头宽裕了就如数奉还的,竟不想其手底下的,不信于我,竟追逐我至此,就为讨债……”濯缨笑了笑,学着凡世女子,微微颔首,犹似含了几分腼腆。

    “不过薄银几钱,无珩替你还了即是。”容铮不以为然,遂拂袖差那玄衣人道,“飞将军,小事一桩,取了银钱还了那些人则是。”

    “……得勒。”那飞将军似乎不大情愿,然,似乎又不好拂这位容世子的面子,终是咬牙切齿地握了握刀柄,大步流星而去。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容铮闲步画屏前,落座石几,抬眼静静看着濯缨,遂又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在下容铮,字无珩。”

    “濯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话,濯缨已不知说了几千万遍,不禁轻笑出声。

    “原是濯缨姑娘。”容铮仍是那般气定神闲,“当年一别,无珩唯恐姑娘困于深山,曾遣人去往霍山屡次寻觅,终是无果,一直忧心不已。幸而姑娘无恙,如此,无珩亦可安心了。”

    “不过是素昧平生,世子爷何须如此挂怀?”濯缨未曾料想,这一介凡人竟将如此用心,一直在寻她。

    这时,那位飞将军又大步折回,待濯缨怒目而视,愈发不顺眼的模样,冷笑一声道:“容世子,门外那些人讨的可不是薄银几钱,可是狮子大开口。只怕将这馆中所有银钱都拿出来,也还不上这位姑娘的欠债,你可知这位姑娘,究竟所欠几何?”

    容铮闻言微怔,若有所思看向濯缨,濯缨方笑了笑,伸手比划道:“不多不多,不过薄银五百两。”

    容铮闻言,神色如常,似乎仍是不以为然,飞将军冷笑一声,遂向竹林外招了招手,一灰衣打手走近了来,确是那群打手头子,也是宋家的家仆。这家仆一见了濯缨,气就不打一处来,然碍于此处是北梁帝京,眼前之人的又是王孙贵人,是以不敢造次。

    为首的家仆头子,只得恭恭敬敬作揖拜道:“这位公子,我等奉命前来追讨欠债,多有叨扰。这位姑娘先是向我家三老爷借了纹银五百两,后又托故诉苦,求着我家三老爷作了保,向城里城外的乡绅富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足足借了二千五百两,合计纹银三千两。这位姑娘借了银子,立下契据就卷了银钱跑了,那些乡绅富贾唯恐其不还债,因而寻到三老爷讨债……我家三老爷虽是位大善人,素来仗义疏财,然这欠下的银钱数目之大,岂是宋家能轻巧还清的,免不得遭此倾家荡产之罪。”

    待这家仆将所历一一道尽,容铮的脸色方变了变,朝飞将军招了招手,伏耳低语问道:“飞将军,咱们馆中还有多少存银?”

    飞将军挺直了身子,抬手摸了摸下巴胡茬,一脸嫌弃道:“馆中上上下下只怕连纹银五百两都凑不足,休提要还清这笔三千纹银!”

    濯缨闻言,不禁撇了撇嘴,眼看这院子如此雅致,又有将军之辈为之效劳,竟也是个外强中干的穷酸,连着纹银五百两都凑不足。那家仆也听见了,急忙道:“此事本与公子无关,劳请公子将这位姑娘交付与小人,好带回去交差。”

    “莫忘了自个儿身份,已是自顾不暇,何必多管这等闲事?”飞将军低声警示容铮,他明然不愿容铮趟这浑水,巴不得濯缨赶紧被捉拿了去。

    “世子爷呀,若非走投无路,我一介弱女子怎会欠下这许多银钱不还。可怜我从前少不更事,遇人不淑,为人骗尽了钱财,如今无亲无故,身边只携了个婢女,无家可归,相依为命……”濯缨见此情势,慌忙一把拽住了容铮的衣袂,佯作诉苦状,声泪欲下,倒似真的一般。

    “姑娘……”容铮倒是个心肠软的,最是见不得女子哭泣,是以将之扶起,轻叹了口气,与那一众宋家家仆道,“也罢,你们只管回去向你们家三老爷复命,就说西临世子容铮自会替濯缨姑娘还债,且再候几日,定然如数奉还。”

    “竟不想贵人是西临世子,多谢世子雅量。”那家仆听了,既是这西临世子开了尊口,想必定不会如这女子般跑路,遂作揖拜道,欣然离去。明然这几个家仆不知容铮质子的身份,只听得‘世子’二字,便以为是得了皇室贵人之恩典。

    “真真是多谢世子爷了。”濯缨没想到这个凡人如此好骗,竟这般轻易答应替她还债了,起身抬手抹了抹眼角,拱手又拜了拜。

    飞将军面色却是愈发难看,抬眼瞧着容铮,几番欲言又止,谁料那容铮竟又多事问道:“姑娘,现今可有地方落脚?”

    “初来乍到,正愁无处落脚呢。”濯缨瞥了飞将军一眼,全然不顾其脸色愈发铁青,笑吟吟道,“小女子一生孤苦,颠沛流离,如今承蒙公子仗义,若能施舍半方屋檐,以避风雨,免我无枝可依,自当感激涕零……”

    “寒舍简陋,姑娘如若不弃,大可暂且住下。”容铮一面说着,一面自屋内取出一壶热茶,两只白瓷茶杯,斟了满杯递与濯缨。

    濯缨接过那杯热茶,轻抿了一口,心料此处小院雅趣之至,不知较她那满山墓冢的山头好了几千万倍,正是求之不得,岂料这西临世子如此大度,主动相邀,焉能不住?遂含笑应下:“公子美意,岂敢辜负?”

    “飞将军,令人将东面那间屋舍收拾出来,让濯缨姑娘住下。”容铮遂吩咐道。

    “这女子,本将军是管不了了!哼……”飞将军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冷哼一声,摔袖而走。

    容铮神色仍是淡淡的,面上含着几分笑意,倒是较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没良心的鲛人好太多了,他看向濯缨,关切道:“对了,你说的那位婢女,今在何处?”

    “……”濯缨这才恍然想起,沉水烟被她甩掉了,如今恐是身处闹市之中,正守着某处卖汤饼的老伯跟前,追着问那汤饼是何等滋味……

    濯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场面来,伸手拍了拍脑门,心底万般不愿去接沉水烟,然一想到若是弃之不顾,那过了今夜,明日晨起,定然会被衙差传去府衙结账接人……

    如此荒唐之事,沉水烟干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是以,濯缨捧着茶杯,冲容铮笑了笑道:“世子爷有所不知,我那个丫头跟着我一路舟车劳苦,日日夜夜餐风露宿,这饱一顿饿一顿的,每每进了城,定然见着吃食走不动道的……为今之计,只有厚着脸皮真要先向世子爷子借得薄银几两,先将那丫头捞回来……”

    “也是情有可原。”容铮竟也不问濯缨先前在芜城借的三千银钱哪里去了,更无其他多问之语,就这般轻易信了濯缨,入屋取了只蓝花白底的钱袋子给了濯缨。

    濯缨搁下茶杯,托着这钱袋子沉甸甸,霎时眉开眼笑,拱手作揖拜道:“多谢世子爷。世子爷大恩大德,他日濯缨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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