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静影入住听澜府的那夜,修罗竹笛周身煞气缭绕,紫光幽幽中,竟也化了人形。依约是个八九岁的女童,模样生得乖巧伶俐,一双眼眸灵动似水。静影为她赐名:“云罗。”

    谓风令云罗伴在静影左右,或可解闷,不至于无趣。从此之后,静影日日夜夜困在听澜府,不曾外出半步。云罗贪玩,因而常偷溜出听澜府,四处玩耍。

    无意中得知,先海皇坤照已身归混沌,现任海皇正是谓风。云罗将在外听到的传言,一五一十告知静影:“姑姑,我听那些鲛人说,他早已娶了帝后,是明丞相之女,明滢。百年前,这位帝后诞下一子,名为泽皓。”

    “姑姑,你当真要守在这方寸之间,没名没分地和他厮守?”云罗分外不解,为静影抱不平。

    静影坐在琉璃灯下,美艳得不可方物,眸底温柔色:“云罗,你还小,不知情为何物?只要能伴他左右,便是没名没分,我也无怨无悔。”

    “姑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云罗定是没想到,曾经不可一世、杀伐决断的魔族帝姬,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般软弱可欺的凡人模样,“姑姑,你是没听到,外头都是怎么传的。她们说,你是海皇带回的凡间女子,身份低微又肮脏,遭到全族人极力反对……姑姑,你这样委屈自个儿,那些鲛人偏又都是死心眼……你这又是何苦呢?”

    “无妨,只要,谓风他待我是真心,他人之言,与我无碍。”静影笑了笑,似乎真的待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毫不在意。

    的确,谓风十分宠爱这位人间女子,夜夜只身前往听澜府。很快,静影有了身孕,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次遭到族人极力反对。

    甚至有族中长老,率领一众鲛人围堵于听澜府外,言辞恳切地规劝于谓风:“君上!忠言逆耳利于行呐!请听老朽一言,合族上下奏请君上将这人间女子驱逐出碧落海,她玷污了整个鲛人族,其腹中乃是半人半鲛的孽障,乃是我全族耻辱,应诛杀于腹中……”

    “三百年前,那些凡人是如何残害屠戮我族人?君上,莫非都忘了?”

    原来,鲛人族从未忘却,当年枯荣城凡人残杀屠戮族人之恨。

    “白长老,本君从未忘却当年之仇恨。只是,静影和那些贪得无厌的凡人不一样,她是良善之人,与我们族人一般,从未残害过任何生灵。凡人也有善恶之辨,不应一概而论。”谓风大步走出了听澜府,仅凭一己之力与全族对抗,“吾意已决,立静影为侧妃,任何人不得复议。其腹中乃是鲛人族皇室子嗣,若有人存歹心,则先请白长老来此问罪!”

    “好好好!谓风,你如今坐上海皇之位,竟为个孽障,不惜与全族为敌!”白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奈何不得谓风,只得摔袖子走人。

    谓风此话一出,却也十分好使,一直到静影生产,皆无人前来找茬。很快,静影生下了一个儿子,谓风异常欢喜,为其赐名淮冥。

    淮冥出生后不久,谓风则因东居沧海的鲛人族与当地水族交恶,而赶去平息此事。听澜府只剩了静影和淮冥,还有不谙世事的云罗。

    按照谓风临走时的交代,云罗以为他不在之时,会有鲛人前来生事。可世事难料,此期间,只有皇妃明滢遣人来过,且还送了无数滋养补品,以及孩童玩意儿。

    一来二去,明滢与静影,竟也因教养子嗣之由,渐渐往来熟络。那时,云罗只听闻鲛人生而良善,竟不知也似凡人一般,会因妒生怨,因爱生恨。故而,也不曾多加设防,竟眼睁睁看着静影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有一日,明滢似无意间推开了听澜府内室的一处书架,架子后面藏着一幅丹青妙笔,纸间细描的眉眼,分明与静影一般无二。

    明滢却笑道:“你可知,这画中人是谁?”

    静影静静瞧了许久,画中人眉眼虽与她相似,可通身那股子英气,绝不是她:“是谁?”

    明滢又道:“魔族帝姬沉璧。君上不曾与你说过,这位帝姬可是全族恩人。三百年前,为了救我们鲛人族,她不惜以身证道。君上将其画像藏奉于此间,定是感念其恩德,永世不敢忘却。”

    明滢走后,静影对着那幅丹青,又哭又笑:“原是如此,哈哈哈……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了……好好好……”

    “姑姑,你怎么了?”云罗瞧着静影这般神色,十分担忧。

    “云罗。”静影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云罗,眼泪落在云罗的肩头,浸透了衣衫,“先前,我也曾怀疑过,我这般寻常的凡人,何德何能教他那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海皇瞧中?可他待我那般温柔,那般真心,我就什么也不曾多想了……原来呀,原来他待我这般好,不过是宛宛类卿,是因了我这张脸,与那位帝姬相似的面容……”

    “姑姑,不是的。你,就是画中人。”云罗知晓一切真相,她用力抱着静影,妄图将真相告知,可静影却轻轻推开了她,笑得几近痴狂,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根本不信云罗的话。云罗还想作解,原本熟睡的淮冥似感知了静影的伤痛,竟也啼哭起来。云罗慌忙抱起尚在襁褓中的淮冥,娴熟地哄着。

    云罗抱着淮冥倚靠在软榻上,也不知哄了多久,幼小的淮冥终于停止了啼哭,再度沉沉睡去。静影悄然挨着云罗坐下,冰凉纤细的手指抚上云罗的脸,耳边是静影温柔的话语:“云罗,若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料淮冥。他还这么小,是我对不住他……”

    “姑姑……”那时,云罗尚不知静影言外之意。淮冥依偎在她身边,她依偎在静影身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听澜府再也未见静影的踪迹。淮冥也没有再哭过,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睡觉,每日饮食起居悉由云罗照料。一直到谓风归来,淮冥方啼哭起来,似藏了无尽委屈。

    谓风得知静影不见踪迹,似疯了一般,遣人四处搜寻,终是未果。谓风冷静下来,寻了云罗问起之前种种,方知静影见过那幅丹青,知晓了当年沉璧舍身为鲛人族讨公道的前尘往事。

    谓风蹲在那幅丹青之下,抱膝痛哭起来。云罗从未见过谓风如此形状,吓得不轻,紧紧抱着淮冥,蜷缩在榻角落处,不敢出声。

    那夜之后,一切仿佛恢复如常。谓风再也没有提及静影之事,仍是日日来听澜府,瞧过淮冥则走。如此,相安无事,又度过三百年。

    淮冥已长成八九岁孩童模样,云罗似是十三四岁的身形,可不知为何,濯缨总也瞧不清云罗的容貌,只觉似曾相识,偏又似雾里看花,总也瞧不真切。

    彼时,谓风决定将淮冥送去无涯居,与大皇子泽皓一同修习。云罗身份殊异,她能留在碧落海已是极为不易,断然是入不得无涯居的,因而她每日潮起,只能将淮冥送出听澜府;等到潮落时,方于听澜府门口迎回淮冥。

    一日,云罗在门口左等右等,皆未等回淮冥。她提着琉璃灯,四处寻找了许久,终于拨开绿藻林,见淮冥蜷缩于一株血珊瑚枝下,似在低声啜泣。

    “淮冥,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云罗扔掉琉璃灯,蹲下身子,伸手轻抚淮冥的小脑袋,像阿姊一般关切道。

    淮冥却未应声,只是垂眸落泪,一滴泪落下,掌心摊开是一粒泛着蓝紫光的明月珠,乌黑眼珠里透着惊异与哀伤:“果然不一样……”

    说着,他将手中明月珠扔在地上,抬起头看向云罗,一双眼睛红红的,更加伤心地哭道:“云罗,我与他们果然不一样,真是个半人半鲛的怪物……”

    “啊?”云罗闻言,先是一惊,方定了定神,一粒一粒地拾起落了一地的明月珠,不以为然道,“半人半鲛,那又如何?你这明月珠,可比那些寻常鲛珠值钱多了……”

    “你知道什么?”淮冥忽然起身,冲着她冷声道,这般神色、语气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如斯悲凉而绝望,似曾相识的悲痛欲绝,“我是个半人半鲛的怪物,族人皆不与我往来,他们都讥笑于我,说我是低贱凡人所生……就算我是鲛人族二皇子,父君是海皇又如何?没有人会拥戴一个怪物,承天命……”

    听了这话,濯缨心头一颤,如梦初醒一般,这番话,她分明在何处听过?是当年蓬莱阆风那一场大梦,原来这不是梦,而是淮冥与云罗的交谈。

    只是,她想不明白,何以云罗与淮冥的过往,她会在梦里重逢?她记得很清楚,那场梦里,只有小淮冥,并未见得云罗。而这般光景之中,只有淮冥和云罗在场,所以,她为何会生出如此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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