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樱在无知泉旁枯坐了五百年。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按理说,应该是死了。只是的游魂,没有去魂境。他想着,或许是因为当年答应了无知泉,交换五百年吧……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五百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那两百多年的钻心之痛尤在眼前。

    他一伸手,不对,这不是游魂该有的感觉……

    他抹开盖在脸上的枯叶似的花瓣,这是爻海!

    他赶紧朝着旁边试探了一番,还在,还在。

    那身体,冰凉凉的。

    他刨开盖在她脸上的花瓣。好像一切,就在昨天。好像,只是一晚没见。

    南宫樱坐起身,将樱花枯瓣化作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醒过来。

    樱花树重塑了他的骨血,保住了她的容颜。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沉清瑶的脸,他能醒过来,阿瑶却不能了。

    南宫樱感到一阵心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直往外蹦。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努力适应着这疼痛的感觉。

    是有东西在动,他感受到了。

    那东西,在砰砰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从前他感到难过,只是难过,现在他感到难过,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他的胸口一般。他感觉紧张、疼痛、喘不过气。

    他努力适应着。

    这就是,心吗?

    南宫樱的手有些颤抖地放在胸口,像是在感受一个陌生人的跳动。

    “阿瑶,我终于,有心了。阿瑶……”他张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发不出一点声音。

    沉清瑶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他拉起她的手,试图将她捂热。

    他看着她,久久地看着。

    樱花树上的嫩芽,已经长成了绿叶。一些枝头上,结出了绿色的小花苞。

    爻海没有一个人影,天界也没有一点声音。

    不寿山上。

    阿紫三人正在吃饭,傍晚的风一吹,窗外飘进一阵花瓣。

    她起身关窗户,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她朝着四周望了望,没人啊……

    “怎么了?”从乙问道。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是呀是呀,我盯着你。别看了,快过来吃饭。现在整个三界都快没人了,更别说不寿山了。”

    “阿紫最近是怎么回事?总是疑神疑鬼的。”猴子一边吃一边说道。

    “还能是怎么了?自从上次出去过之后便一直心有戚戚。”从乙说道,“我看是被吓着了。”

    “出去?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猴子质问。

    “前些天,看你在睡觉,所以没叫你。”

    “你才是被吓着了!我真的感觉有人。”阿紫走回饭桌旁。

    “人?在哪儿呢?”从乙突然移到窗边,朝着四周看了看,“在哪儿呢?”

    “这个鸡汤煲地不好……阿紫你退步了。”猴子没有理会他们。

    “退步什么,这汤可不是我煲的,是从乙。”

    “今天第一次煲汤,请各位多担待。”从乙笑着说道,他看向阿紫:“阿紫小仙,会煲鸡汤?”

    阿紫眼神突然一暗,“以后会的。”她说着坐回凳子上开始吃饭。

    “以后?不如明天吧怎么样?反正现在这样下去,我们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从乙说道。

    “明天?明天不错。”猴子说道,“春天到了,樱花酿也该安排上了。”

    从乙朝着阿紫使了一个眼色,这可是他说的啊,不是我说的。

    他可不敢主动提阿樱。

    阿紫眼眶一下就湿润了,她这才明白过来,猴子说的“退步”是什么……他忘记了从前的事情,可是从前的人却还是有存在的痕迹。

    她看着窗外那阵风吹过,心不在焉地说道:“好,明天就明天。明天煲了汤,再带我去一趟天界吧?怎么样?”

    “阿紫小仙果然是要讲条件。”从乙道。

    “天界是哪里?我也要去。”猴子说。

    那阵风从不寿山吹到了地界之森。

    沉池穿梭在地界之森的风中,他玩地不亦乐乎,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林子里。

    地界之森一切如昨,除了那棵神之树倒了,不仔细看,似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样的郁郁葱葱,一样的参天蔽日。

    青丘找了六百年,依然没有找到榕庭等人的身影。

    鬼月离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是消散的游魂,魂宫的魂事簿上也会有出现。但是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痕迹。

    同样没有痕迹的,还有小九的那个好朋友。

    南宫樱坐回沉清瑶的身旁,望着远处星河。

    星河倒映在爻海里,好像他们也处于这片星河了。他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边熹微,漫出光芒。

    “阿瑶,如今星河也带你看过了,可不能算我食言了。不过,这爻海的上空,还是要一些云彩才能更好看一些。等以后,你去找阿紫姐姐,让她织一些云彩给你看看。”

    南宫樱说完,在沉清瑶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阿瑶,除了你之外,猴子和阿紫姐姐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以后你要是觉得无聊了,也可以去找他们玩。

    “沉池大哥的病我去看过了,或许好不了了。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他现在开开心心地,也不用再去操心那么多事情。地界之森还是和从前一样,郁郁葱葱的,你要是不带路,我肯定是会迷路的。

    “榕庭他们还没有找到,魂境也没有消息。所以,称不上好消息,也称不上好消息。我想他们应该是还活着的,只是暂时没有找到。以后他们要是回来了,记得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安心一些。

    “对,还有老鬼。老鬼的哥哥回来了,他叫鬼月离。这六百年来,都是他在执掌魂境。看着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我想,他应该也不会怪你的。阿瑶,你不要自责。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南宫樱看着天边越来越强的光,伸手将自己的心从胸口拖了出来。

    那心裹着灵力的光,在晨曦中格外亮眼。

    南宫樱看着笑了笑,这便是他一生所求的东西吗?

    他将它放进了沉清瑶的身体里。

    鲜红的血落在南宫樱的衣服上,一簇一簇的,像是春天开出的花。

    南宫樱看着自己身上一片一片地血红,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这一切,仿若一场大梦。

    他曾经是那么渴望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和一身鲜红的血,如今,他都得到了。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他爱的人,他可以做一个普通人,他可以消失在人群中,他可以不再看到异样的眼光,不再承受命运的诅咒……

    他终于拥有了一具光明正大的身体,却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他怎么能这样活下去呢?

    沉清瑶的手指动了动,他连忙紧紧握着。

    “阿瑶,你醒了对不对?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南宫樱的语气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阿瑶,你曾说那年南峻山的大雪里,你看到了神明降世。可这世上哪有神明,那不过是一个做着普通事的普通人而已。我只记得,那年瑞景山的雪地里,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直愣愣地就冲进了我的怀里,我帮她赶走了狼群,她却不告而别了。”

    南宫樱说着,吐出一口血来。

    “后来的好多次见面,她都不告而别。那时我忙着要去成亲,她忙着要去救她的哥哥,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白白蹉跎了许多时光。

    “后来的我待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担心她,希望和她在一起,又害怕和她在一起。我才初初明白,我或许是,爱上了她。

    “爱里混杂这卑微和心酸,混杂着快乐和痛苦,混杂着一切的希望和无望。爱是怯懦,是自卑,是勇敢,是无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似乎感到自己在慢慢消失。

    “阿瑶你还记得鳄鱼山吗?”他将一个蓝色的小坠子塞到沉清瑶的手里,“这是我去救大哥时他给我的,他有个小女儿叫风阿云,他说若是找到阿云就将这个坠子给她,若是没有找到,那就送给咱们了。大哥说,这是个宝贝坠子,你说着鳄鱼山,是不是太傻了……也不怕我食言……”

    南宫樱说完,又缓了长长的一口气。

    “阿瑶,我从来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我想选择你。我不想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毁了就毁了,但是我想救你。因为你要在这个世界活着,所以我希望,这个世界是好的。所以,我会救他们。

    “阿瑶,我想……想你活着。希望这个世界会变好,希望你好好活着。”

    一滴眼泪从沉清瑶的眼角滑下,南宫樱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无力地握着。

    他的手放在沉清瑶的脸庞,虚弱地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我本也想……陪着阿瑶,踏遍山川。可惜现在,不能了……”

    南宫樱说着,身体渐渐开始融化,血水从他的身上流下来。

    阿瑶,从此以后,樱花红时,就是我在想你。

    沉清瑶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团血水涌向樱花树,消失在树上。

    “阿樱!”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响破天际。

    沉清瑶冲过去抱住樱花树,“阿樱!你出来!你快出来!阿樱!”

    她狠狠地捶打着樱花树的树干。

    无济于事。

    她再也不会听见有人轻轻叫她阿瑶,再也不能看见那张赤诚的脸。

    “阿樱,你不要丢下我,阿樱,你回来……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去雪地梅林的,不能,不能说话不算话,阿樱!阿樱,我错了,我早就应该跟你走了,我错了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你说要带我去看山川湖海,你说要带我看银河晚霞的,阿樱,你不能食言,不可以……”

    沉清瑶又打又哭又闹,像是小时候找不着回家路的孩子。

    她跪倒在樱花树下,声嘶力竭,“你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要怎么活啊……阿樱……”

    樱花树却只是疯长,顷刻间开满了粉红色的樱花,繁盛地像是天边的红云。

    花瓣飘向三界。

    三界所有的樱花树,都开出了花,粉红色的花。

    那些花瓣落在溪水里、江河里、湖泊里、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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