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过去,任衡都没有再添什么乱子,倒也难得让任衔月省心。

    这些天出了太多的事,以至于谢瑾回京一事早就被任衔月抛之脑后,再次听人提起时,谢瑾的人已经在京郊大营了。

    犹豫再三,任衔月还是去了宫外。

    谢瑾没有直接回谢府,而是先去了皇宫。

    雪落高墙,天地好似给这座肃穆庄严的皇宫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白雾,隔着一些距离,谢瑾勒停了马。

    这场面唤醒了他不算太好的回忆。

    两年前,大雪纷飞,谢瑾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听到圣上口谕后有多震惊,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任衔月见了他,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没那么多耐心听任衔月说什么。

    然而真正踏上了去西北的路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后悔,他无数次地想,如果当时停下来听听任衔月说的话该有多好。

    西北不是他的地盘,京郊大营才是他的家。

    这两年他虽不算寄人篱下,但到底还是有些束手束脚,他寄出去的信要几个月才能收到回信,有些时候他还会跟着齐朝贵跑来跑去,官差都很难找到谢瑾的行踪。

    西北是齐朝贵的地盘,齐朝贵早年间又受了他父亲的提携之恩,听闻谢瑾这事当即不满,拍着桌子就骂。

    齐朝贵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空有一身本领,偏偏就是靠着这身本领坐上了西北军统帅的位子,不少人都盯着他屁股下的椅子,准备揪住他的错处,奈何西北山匪猖獗,只有齐朝贵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才不敢轻易下山劫那些过路人的金银货物。

    就连裕王任松云都要避着他走,生怕他哪根筋搭错就来找事,平日里任松云几乎是缩着脖子走,轻易不敢冒头,就怕齐朝贵翻旧账,举起拳头砸他身上。

    先帝在时齐朝贵尚且可以忍耐,毕竟人家父子情谊深厚,要是参他一本得不偿失,但先帝已经没了,当今皇帝和裕王又不亲近,甚少回京,他想告状诉委屈都没个地,只好夹着尾巴走。

    人人都说西北这里有齐朝贵坐镇,但谢瑾这两年却发现齐朝贵身边有一个谋士,他指哪边,齐朝贵就打哪边,以至于齐朝贵任西北军统帅后从未有过一次败绩。

    谢瑾疲于奔波,与那个谋士只有过几面之缘,两年时间,连五句话都没说过。

    谢瑾次次热脸贴冷屁股,以至于他到最后已经不想维系表面关系了,遇见那个谋士也只是冷着脸擦肩而过。

    这二人光是暗暗较劲就坚持了两年,说到底谢瑾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被那个谋士牵着走,那个谋士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带有蛊惑的意味,好似和他对视一眼就会着了他的道一样。

    这让谢瑾不自觉的就想到了十年前,那时他九岁,有个道士断言任衔月活不过十八岁,气得谢瑾直接提着他父亲的剑找上了门,然而见到那一脸慈悲相的道士时又好像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个九岁的孩童,拿着一把剑,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震慑到别人。

    现在回想起来,谢瑾悔恨不已,只道幼年不懂事。

    思绪渐渐回笼,谢瑾望着白茫茫的地面,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任衔月。

    谢瑾睁大了眼睛,也是没料到任衔月会站在这里。

    他对任衔月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年前。谢府给他寄来的信里也会说任衔月近日来都做了什么,谢瑾嘴上说不想听到有关南阳皇室的消息,但却会在想家的每个夜晚把信掏出来看,甚至还会想他们此刻在京都做些什么。

    重逢前,谢瑾想了好多他们重逢后的画面,要么寒暄两句后彼此无言,要么针尖对麦芒疯狂捅着对方的要害,独独没想过寒风刺骨的天任衔月会站在这里微笑着看着他。

    他们两个不知是谁向前迈了几步,距离一下子被缩近。

    回响在谢瑾耳畔的只有在天地间肆虐的寒风。

    谢瑾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随着任衔月的动作“咚咚咚”地加快。

    任衔月朝他温和地笑着:“别来无恙。”

    谢瑾不知该做什么,牵着缰绳的手正不断冒汗,他在心里低骂一声,怎么自己这么没出息,任衔月对他示个好他就要巴巴地凑过去。

    思及此处,谢瑾紧张又无措,只好深吸一口气冷眼看着任衔月,并向后退了一大步,道:“公主。”

    任衔月看着他们之间渐远的距离,不解又失落的“嗯”了一声。

    她就知道谢瑾变了。

    今日她央求着皇帝,说什么都要在宫门外看一眼谢瑾,谁料看到人的瞬间,她就克制不住地向前迈了几步。眼眶有些酸涩,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一样。

    谢瑾自然也观察到了,他很想哄一哄任衔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僵持了会儿,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谢瑾在心里斟酌许久,终究还是朝着宫里走去。

    任衔月缓缓转过身,看着谢瑾的背影,忍不住低咳两声。

    谢瑾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想了又想,觉得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便回头招了招手,道:“时鸢,你过来。”

    任衔月小字时鸢。

    猛地听到这个称呼,任衔月心里淌过一阵暖流,随后便在她体内游走,一时间竟也没觉得有多冷。

    任衔月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她走到谢瑾面前,只见谢瑾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道:“带着吧。”

    任衔月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谢瑾只觉任衔月的手太凉了,忍不住地叮嘱道:“你身子弱,回去吧。”

    任衔月自小体弱多病,儿时一到冬日她便不能出门,吹一会儿风都要难受好几天,奈何她偏偏喜欢看雪,还喜欢把雪攥成一团扔向谢瑾。

    她是玩得尽兴了,谢瑾担惊受怕地照顾了她好几日。

    与其说任衔月是在皇宫长大的,倒不如说是在谢府长大的。

    她小的时候就没了母后,皇上公务繁忙,只能勉强照顾一个任衡,皇上本想将任衔月交给嫔妃抚养,又想到了任衔月儿时被下毒的经历,思虑再三觉得宫里人信不过。

    而谢肃与皇上又是有着过命的交情,他的夫人很喜欢任衔月,每次入宫都要去看看她,时日长了,皇上便托谢肃照顾几年,直到任衔月十五岁那年才被接回皇宫。

    后面任衔月时常在谢府和皇宫之间来回跑,皇上都说等任衔月长大了就给她和谢瑾赐婚。

    谢瑾和任衔月从未避嫌过,也没人敢说些什么,众人都默认了二人日后是一定会成婚的。

    直到后面谢家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已经威胁到了皇帝。

    谢肃深知皇帝的脾性,只好让谢瑾收敛锋芒,并和任衔月拉开一些距离。

    这距离一拉就是两年。

    任衔月勉强稳定住了情绪,问道:“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还好。”

    “两年前,有些未说的话,不知道你今日是否愿意听,”任衔月又道,“如果你急着去见父皇,我就在这里等你。”

    看着任衔月充满期待的眼神,谢瑾说不出拒绝的话。

    更何况皇上如今怕是不想见他。

    “你说。”

    “在说这些话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任衔月往前走着,两人迈的步子都很小,这一路上想必有充足的时间把话说完。

    “这两年你时常往谢府寄信,却没有一封是寄给我的,你恨我,对不对?”

    任衔月说完这话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谢瑾。

    “我不恨你。”谢瑾和任衔月之间始终隔着距离。

    任衔月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为何不给我寄信?”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谢瑾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一直都在逃避。

    “是吗?”任衔月停在原地,从前他们二人之间谢瑾永远都是那个主动的人,如今她也想主动一次,便轻声说,“我很想你。”

    谢瑾刚把马交给侍卫,就冷不丁地听到了这句话。

    谢瑾的情绪总是会被任衔月牵动。几年前任衔月皱着眉他都要询问一句是不是哪里疼,喝个药他都要担心苦不苦。

    而今听到“我很想你”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看着任衔月,就连他好不容易在心里筑立起的高墙在听到这句话后都瞬间土崩瓦解。

    谢瑾不想与人诉说委屈,可此刻听着这几个字,蓦地鼻头一酸,他竟觉得自己有几分矫情。

    时至今日,谢瑾仍旧在嘴硬:“我不想你。”

    “是吗?”任衔月听到也不恼怒,反而笑着问他,“真心话还是违心话?”

    谢瑾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任衔月就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跟着他,故作轻松地说:“那我就当你是在说违心话。”

    谢瑾深吸一口气,呼吸都乱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眶里打转,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来了。

    只是这恰到好处的气氛被迎面撞上来的孙霁给打断了。

    孙霁远远看见两个人,起初还不敢认呢,后面看到两人这一前一后想碰对方又不敢碰的样子才终于开口唤了他们一声。

    说着就朝谢瑾跑了过来,不过雪天路滑,他整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撞在了谢瑾身上,谢瑾闷哼一声,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才终于站稳。

    方才迟迟没落下的泪被孙霁这个撞击力度疼得直接掉了下来。

    孙霁还一脸不解地问他:“你怎么哭了?”

    谢瑾咳了两声,瞪着孙霁,一字一句道:“你再这样毛手毛脚的撞两次我就能直接入土了!”

    孙霁干笑两声,不断用眼神示意任衔月帮他说两句话,奈何任衔月的眼睛一直盯着谢瑾。

    谢瑾一抬头就看到孙霁不断给任衔月使眼色,气得他当场拍了下孙霁的脑袋,道:“冒冒失失的,还让别人替你说话是不是?”

    看着两人打闹的画面,任衔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两年对他们二人好似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们依旧可以像从前一样说笑。

    但她和谢瑾却不行,两年时间像是一把大刀一样将他们的种种过往彻底斩断。

    想到这里,任衔月心中很不是滋味。

    谢瑾有意躲着她,偏偏她还恬不知耻地往上凑,想到这里,任衔月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了这是?”孙霁一脸关切的看着任衔月,“是不是太冷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任衔月抬眼就撞上了谢瑾的视线,她摇摇头,说道:“你们先聊,我忽然想到任衡那里还有事。”

    说完就快步走了。

    就连谢宁的事都没来得及和谢瑾说。

    “不是,”孙霁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你和她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她哭了?”

    “没什么,”谢瑾深深看了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走吧。”

    孙霁刚从御书房出来,此刻又要陪着谢瑾去,想到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

    刚被皇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孙霁很是委屈,刚想回家找爹娘诉苦,却突然看到了谢瑾,连带着委屈都被他遗忘在了脑后。

    他早听说了谢瑾不日便要回京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谢瑾的马跑得这么快,比他预想中早了三天。

    如谢瑾想的那样,皇上故意晾着他,他在门外迎着风雪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见到了皇帝。

    皇帝把头埋进了一堆奏折里,听到脚步声后就开口询问谢瑾过得怎么样。

    谢瑾暗中翻了个白眼,说过得挺好。

    又说了一堆的话皇上才愿意放过他。

    出来时就见孙霁撑了把伞,和门外的小太监说些什么。

    见谢瑾出来了,孙霁忙把伞递给小太监,转头就跟在谢瑾后边走。

    孙霁一脸激动地问道:“谢瑾,怎么样,西北是不是比咱们这儿要暖和?”

    “是。”

    “那西北有什么好玩的吗?”

    “没有。”

    “那你这一趟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

    眼看着孙霁还要问,谢瑾直截了当地说:“西北风挺好喝。”

    孙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天都合不上:“啊?”

    谢瑾抱着逗逗孙霁的心态,问道:“卷着黄沙的风,没喝过吧?”

    孙霁憋了半天才回道:“也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两人一路无言,孙霁小心翼翼观察着谢瑾的表情,可惜谢瑾始终都是冷着一张脸,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和。

    就在即将分别的时候,孙霁忽然感慨了一句:“谢瑾,你变了好多。”

    谢瑾驻足在原地,良久才道:“人心本就易变。”

    孙霁也跟着停下脚步,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本以为会这么一路走下去,谁知道三人都踏上了三条不同的路。

    孙霁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谢瑾顺着他的话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全部说完的,”孙霁看着他,“待你何时有空,我细细说与你听。”

    “好。”

    看着谢瑾牵着马走了几步,孙霁忽然开口叫住他:“谢瑾。”

    谢瑾停住,却没有回头。

    “如今不同了,你和公主之间最好不要走得太近,今日皇上已经给过你一个警示了,把你晾在一边的用意想必你也清楚。”

    也不知这话谢瑾具体听进去多少,在孙霁话落后他便牵着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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