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梧起身,眸色好似清澈见底的湖泊,是那般平静哀伤:“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番模样的呢?”

    她起身,双手覆上谢玉环双肩,钳子般使她动弹不得,江青梧微微垂眼,嗅着空气中浓郁的粉黛胭脂味,恍若从汪洋深处而来的声音直击心灵:“谢玉华……”

    “你真可怜啊……”

    江青梧额间的碎发随风摇曳着,投下一片灰色阴影,一抹晶莹泪珠陡然滚落,她嗓音微哑:

    “谢玉环,都到这时候了,你为何还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谢玉环咽下堆积在唇中的涎水,抹了过多胭脂的红唇小幅度颤抖,却什么话也未说出口。

    “玉环……”江青梧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母亲,恨她从不知哪修来的‘邪术’坏了你的生意,恨她死也要缠着你不放……我都听柳青楼的戏子说了,你如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也常半夜惊醒……”

    “我想救你,也想救我自己啊!”江青梧说着,不禁潸然泪下,“你看!我把那些所谓的‘邪术’都搬到明面上来了!就为了和我娘对着干!她要偷摸藏着用,不许任何人知道!我就全反着来,不惜让大家误会我修‘邪术’导致瑶和楼生意下滑,只为洗刷我与我娘身上的罪孽,让一切归于完好……”

    江青梧声泪俱下的表演如同一枚炸弹咂向人群,四周坠入诡异的寂静。

    有人吃惊,有人怔楞;有人不信,有人信。

    “那……江老板……”人群中传出小乞丐的声音,他上前,颤抖着声音开口,“我们该如何信您呢?……”

    语音落下,江青梧倏然敛了哭声,不顾谢玉环的满目怔楞,抄起桌上硕大的红蜡按上自己胸口,顷刻间,火焰自衣襟朝四周蔓延。

    熊熊之火好似那空中的烈日,旋转着、叫嚣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金色。

    谢玉环还未回神,她面上的胭脂在高温下融化,化作一缕白浆舔舐着侧面,汇聚于颌尖,露出了她蜡黄的皮肤。

    “各位……”江青梧缓缓抬眸,在发丝吞噬的滋滋声中,她望向众人:

    “%……&&¥…*&%¥@##¥¥*&¥%#……”

    众人:“???”

    “是天语!她在向我们赐福!”小乞丐抬起双臂,高声喊道。

    “!”

    人群中传出人们恍然的惊呼。

    倏然,瑶和楼内走出两名戏子,他们神色艳然,步伐从容,各执木桶一边,将一盆清水自江青梧头顶浇下。

    “哗啦!”水将火焰扑灭。

    江青梧抬手拭去面上灰烟,眉宇间未露疲态分毫,她的目光一一从围观行人身上划过,转而轻笑一声,指尖指向身侧两名戏子:

    “这两位是我们瑶和楼的武旦,后日西时他们将同时登台,彼时莅临我楼的听客将获得一件由我亲手准备的礼品……”

    语罢,江青梧欠身行礼,拖着湿透的身体在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中离去,身后落下几片水渍,仔细看,竟有几抹莹光在其中若隐若现。

    未回神行人与谢玉环处于愣神中,都未发现这异样。

    直至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借过。”

    宿星慕缓步上前,皮靴踩上水泽发出一声脆响,他欠腰,在微涟荡漾的水坑中拣起那抹荧光。

    是一枚铜钱。

    宿星慕的指尖轻抚过附着在圆形铜钱表面的锈迹,微微挑眉,发出一声恍然的“啊……”

    原来是用生锈的铜钱抵御了高温和火焰。

    宿星慕愈发好奇这人脑袋里究竟装着多少鬼点子。

    没错,她刚刚在民众面前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从头到尾修习邪术的便只有江青梧一人,不,准确来讲,那些所谓的“邪术”,完全不够格,顶多只是些心理战罢了。

    柳青楼建在瑶和楼之后,为了追赶生意,谢玉环狂拉客,不知给瑶和楼泼了多少脏水,“江青梧”的母亲是个温吞的人,手足无措时,16岁“江青梧”想了一个馊主意。

    她瞒着母亲,常扮鬼去柳青楼恐吓谢玉环。

    夜深星澜,她描眉画目,手持风铃,也许是心理作用,谢玉环误以为是“江青梧”母亲”在对她进行报复,日日夜不能寐,精神憔悴,“江青梧”借机撺掇母亲将先前谢玉环施得法子变本加厉还了回去。

    自此,凭“江青梧”从外捣乱,“江青梧”母亲从内持家,瑶和楼蒸蒸日上,但行人对“江青梧”的面缘少之又少,便仅觉得她是一个一个性格孤僻的孩提罢了。

    一恍三年,“江青梧”母亲重病离世,谢玉华没了心里负担重操旧业,柳青楼日渐出彩。

    瑶和楼信任东家“江青梧”却将戏楼摆满“邪物”,纵使飞满自己的污言秽语,也从不改变,无人知晓原因。

    这些全是宿星慕费了好大劲调查得来,因此倒更能体会到江青梧的空穴来风。

    借谢玉环推脱脏水。

    再上演一处看似吓人却只是耍小聪明的表演,在小乞丐的助攻下,让众人误以为她有“赐福”能力。

    接着做好宣传悠闲立场,余下行人,信也好,不信也罢,绝对在两日的纠结中,携着好奇与惊愕,踏进瑶和楼的大门。

    真是一个跳脱又聪颖的计谋啊,宿星慕手腕一转,指尖的铜钱便没入衣袖,他勾唇,笑容浅淡:

    “只是可惜了那一头秀发啊……”

    -

    “剪了吧。”江青梧瘫坐在木椅上,周身绕着一圈仆人,手拿一包草药,正为她治疗身上的烫伤,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激动起来:

    “小姐……人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

    “唉……”江青梧捻着自己毛躁分叉的发尾,叹出一口气,“这样才是对我娘的不敬……对了,少抹点草药,莫叫他们看出端倪来。”

    即使江青梧事先用生锈的铜钱裹了全身,还多加了层沾水的纱衣,身上面上颈上却不免留下不少红痕,连续不断的灼烧感让那个江青梧觉得好似坠入火海。

    因此包好草药,她便回了榻上歇息,近日事物繁多,江青梧一觉睡到半夜,再睁眼时,屋内已是一片昏沉,仅有一抹烛火稀薄的光将屋内然染上了殷红。

    江青梧坐起身来,去了“江青梧”母亲的灵堂前。

    孤零零地牌位竖于檀木桌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香灰味,还有那若有若无好似晨时薄雾的:“叮当……叮当……”

    江青梧对着灵牌深深鞠了一躬,空幽的声音竟和那诡异的风铃声绕在一起,有种微妙的和谐:

    “娘……抱歉……”

    -

    二日后,瑶和楼人满为患,挤得座椅都乘不开,许多人都只能站在过道中。

    三名仆人来回倒茶,但听客大多是没心情品这清茶了,三五聚在一团,嚷嚷着让江老板出来给个解释,途中有些言辞激烈的听客撞翻了一盘茶水。

    “哗啦——”

    白瓷茶壶碎了一地。

    仆人蹲下身去收拾,被一双温热的手按住了肩膀。

    “大家请注意言行。”江青梧漠然的声音陡然传来。

    “!”人们一惊,闻声转头,便见江青梧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

    “江老板!您那天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壮汉高声喊道,“我先前还拾到过您的谜语!这莫非是……”

    想象力太丰富了孩子,江青梧心中暗笑,面上却神色不变。

    她的视线缓缓向上,扫向今日来戏楼的众人,比那日看热闹的行人多了不少,看来这两天他们也没闲着,一传十十传百把她的“邪术”传了个热闹。

    “各位稍安勿躁。”江青梧抬手示意身后两位仆人合力抬出一个大木头箱子。

    随着一声木块摩擦的“吱呀”声,深色木箱缓缓打开,江青梧指尖探进黑暗,从中摸出一张纯白帕子,左下角正刻着三个大字“瑶和楼”。

    “大家伙愿意买票莅临瑶和楼听一场戏,就是给我江青梧面子,这些是我的一些小心意。”说着,江青梧抬起帕子给大家展示,“因为时间有些赶,也许做工不是很精细,大家若是不嫌弃,拿回家擦擦桌子也还好。”

    “不要钱?”小乞丐的声音又一次从人群末端飘到前端,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江青梧满意地笑起来:“既然是心意,自然不用大家伙掏钱……啊……时间不早了,大家先听戏,我待会叫人给你们一个个送去。”

    语罢,那两名仆人抬着木箱走向人群。

    江青梧借他们注意力被吸引,悄无声息地退向后屋。

    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听客没有再发生矛盾,台上戏子表演得很卖力,一个个高难度动作信手拈来,伴随着淡淡的风铃声,整个瑶和楼都萦绕上典雅的气息。

    江青梧伏在柔软的木椅上,手肘拄着扶手小憩,快要沉沉谁去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蓦然响起,紧接着,耳畔归于沉浸,江青梧猛地意识到——

    演出被中断了!

    江青梧蹙眉,双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只见人群中一人踩着木椅,手臂高举,呈投递的姿势,似是扔出了什么东西。

    “嘶——你**干什么!你不看也不许别人看吗?”有人喊道。

    “老子就是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你管呢?”那人睨着眼轻蔑地扫一眼他,呲着牙一脸坏笑,“你知道老子扔上去的东西值多少银两吗?!可够他吃一辈子了!哈哈哈……”

    乌泱泱的人群遮住江青梧的视线,但听着前方不断传来的吵闹声,她狠狠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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