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发出疑问:“我应该在婚姻中,追求平等吗?”

    花花反问:“你在生活中追求平等吗?”

    苏南笑了。

    她忽然懂了。

    标签化任何人与关系都是不幸的开始。

    花花很快又问了苏南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你当初为什么结婚?”

    苏南想了一会儿后答:“为了降低社交成本,让我能专注在我想做的事上,不用承担每次面对‘大龄剩女’指点时的消耗,以及,来自父母的压力。当然我理解我爸妈,他们有他们的社交压力,但这一定会传导到我身上。而只要结了婚,这些压力就没有了。”

    花花这时道:“因为社会对男人成功的定义标准是有没有钱,而对女人,是有没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苏南道:“总结得大概没错。”

    花花又道:“所以你从这段婚姻中得到了什么呢?”

    苏南顺着刚刚的思路答:“得到了清净。”

    花花问:“没别的了?”

    苏南答:“周学恺凌晨去机场接过我,这算吗。”

    花花问:“因为结了婚?”

    苏南想起来,这件事是领证前发生的,那时候周学恺只是她男朋友。

    于是她答:“那就是……他说钱都给我管。”

    花花问:“他说?”

    苏南答:“对,因为今年经济形势差,所以我还没见到什么钱。”

    花花:“……”

    隔着空气苏南都感觉到了花花的无语。

    苏南又补充道:“至少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周学恺。”

    花花问:“曾经?”

    苏南答:“现在也没有不喜欢。”

    花花道:“人类的要求真低。”

    苏南笑:“人总不能一辈子追求爱情吧。”

    花花道:“但很多男人就是一辈子追求爱情啊。”

    苏南沉默下来。看来第二人格的花花真的很有人生经验,苏南有些庆幸昨晚没有把她打包送走,这样她就少了一个像样的人生导师。

    苏南问:“我还有一个问题,且不说现在很多家庭里是夫妻双方都在工作挣钱,家务仍然是女方承担,这叫人不爽。就单说极端情况,家庭主妇不工作,只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也很辛苦,但为什么这份辛苦不能自然而然得到认可,还需要社会呼吁来认可?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人们达成共识的事,比如,这份做家务带孩子的付出真的那么不可替代,又怎么会需要被呼吁才被看到呢?”

    花花听完苏南的话,没立刻回答问题,而是道:“你是个没什么同情心,并且奉行丛林法则的人。”

    苏南一顿,想了想道:“部分认可。”

    花花又道:“你也不认同家庭主妇的付出是吗?”

    苏南摇头:“不不,我当然知道做家务辛苦。”

    花花道:“但你知道,那是简单机械的重复劳动,在不考虑市场供求关系的基础上,这份劳动本身的价值相比进入社会,在一个竞争更激烈的市场里获得报酬,要低廉许多。”

    苏南答:“嗯。”

    花花道:“你读过波伏娃吗?”

    苏南答:“我知道那句话,大概是,女人的不幸在于很小的时候就被鼓励滑向堕落。”

    花花几乎机械地开始念原文:“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苏南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她感觉躺在她身边的裤子,更像是个人工智能。

    花花念完这段话后,对苏南道:“这应该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苏南道:“嗯,我刚想到一句话,似乎是个企业家说的,要做难而正确的事。做家务的原罪,大概是太不‘难’了。如果把做家务变成一份职业,比如钟点工、月嫂,那也是需要去社会里竞争上岗机会的,但在家里,即便你做得再好,也没有市场给你标出高价。”说到这苏南笑了下,“除了相亲市场。”

    “哦!杨紫琼的那部电影,《瞬息全宇宙》。如果女人把花在家庭琐事上的时间,拿出来拓展人生,那属于一个女性的世界也完全是可以充满想象跟可能性的。只是,这在女性成长的过程中并没被鼓励。”苏南说到这,又十分悲观道,“也许到有一天,这个世界一半的财富由女人创造,一半由男人创造,掌权者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男人,法官、律师、企业家……总之维系社会秩序与运转的所有角色里,从上到下,都一半女一半男,当人们不再喊女市长、女博士、女老板,只直呼其称谓,才有真正的平等吧。”

    苏南越说越激动,但花花始终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苏南重新开口,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后悔结婚,而且我确定,我还喜欢周学恺。我不奢求婚姻给我什么,至少目前也没有剥夺我什么。婆媳关系这个……目前也并不是问题。”

    花花道:“那很好。”停顿片刻又接着道,“只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就是压迫与被压迫,很不幸,妻子这个角色在历史以及目前阶段,更多都是被压迫的一方。至于婆婆,不过是曾经的妻子,造成对立的不是你跟她两个人,而是两个角色。或者说,男人一旦进入这个角色,也会变成'女人'。”

    这一晚,苏南失眠了。

    且不说花花到后面掰开揉碎给她看的那些赤.裸.裸的真相,两人的讨论过后只让她看见一个更无解的困境……单是新“娘”这一个名词解释,就足以让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大早,苏南拎着行李箱出了门。

    垃圾她在前一天晚上拿到楼下扔了。因为今早她要推行李不方便出门带下去,但不想不在家的几天,垃圾袋们都呆在玄关。

    出差第一天,夜里苏南跟妈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结婚前苏南在家随时都能跟妈妈打电话。但在结婚后,她一般都会挑周学恺不在身边的时候跟妈妈打电话。

    妈妈耐心听着苏南对国庆期间各种琐事的“抱怨”。

    爸爸冒头插话道:“说什么呢?人家妈妈给什么你就拿着,观念不一样么,人家给你的也都是好东西。”

    爸爸性格如此,说话很冲。苏南一直没法习惯,每到这种时候只有妈妈能解决父女矛盾。

    妈妈转移到卧室,把爸爸关在了客厅。

    苏南讲完国庆的事,又开始讲婚礼。

    妈妈问:“是你哪个同学啊,我怎么没印象?”

    苏南答:“就那个!你记不记得有回我去他家,他在桌上跟人玩牌,他妈妈一个人默默收拾家里,扫地拖地洗衣服,还给我们做饭,做完饭一个人在沙发上吃,还洗了碗,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妈,那天我一直以为是家里请的钟点工。”

    描述完这些,苏南忽然觉得更难过了。

    妈妈也意识到了苏南的不开心。

    “吵架了?”妈妈问。

    苏南没说跟周学恺吵架的事。但无奈,妈妈太了解她。

    苏南点头。

    妈妈不像爸爸,顺着苏南的情绪说了不少安慰的话,然后道:“累了就回家。”

    苏南鼻子有点酸。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妈妈在她家又何尝不是同样的角色?

    结束视频前,苏南问了妈妈一个问题:“妈,我记得我小时候,大概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忽然疏远我,你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妈妈问:“我疏远你?”

    苏南答:“对,就是忽然对我没以前那么好了。”

    妈妈问:“那我怎么对你?”

    苏南答:“我也不太记得了,总之我当时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妈妈笑:“谁不会变呢?妈妈也是人啊。”

    挂了电话,苏南回想着妈妈刚刚的话。

    她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花花的两个人格让她想起了童年这段经历。

    她怀疑那个时候妈妈也短暂“觉醒”过一段时间,不愿再在家里做一根燃烧的蜡烛。只是后来,妈妈还是回到了老路上。

    苏南想,也许花花的第一人格,是在进化出第二人格后,自愿保留下来的。

    晚上苏南从外套兜里无意间又掏出了卡其色裤子的小票。

    她主动给周学恺发消息道:[裤子试了吗?]

    周学恺很快回:[还没]

    苏南:[快试试]

    周学恺:[老婆我错了]

    苏南没理他,半小时后问:[裤子试了吗?]

    十分钟后得到回复:[试了]

    苏南没再搭理周学恺。

    尽管她意识到了婆婆把小票塞给她这件事本身,是一种母亲职责的转移。但周学恺爸妈、她的爸妈,他们都没“错”。苏南不能让他们承担自己“觉醒”的代价。

    花花的两重人格让苏南意识到,她不能那样傲慢。

    而苏南也知道,是她自己选择了走入婚姻,并享受了进入婚姻所减少的社会摩擦成本。所以她理应付费。

    出差两天,苏南飞机落地的时候,微信里跳出周学恺的一大段话。大意是担心苏南出差吃不好,就提前把冰箱里的山楂汁拿出来放到了茶几上,等苏南到家的时候,山楂汁就不冰了,可以直接喝。

    同时告诉苏南,他今晚在外头应酬。

    苏南回了个表情给周学恺。

    回到家后,她发现玄关处的拖鞋不似以往那样乱摆,周学恺竟然把拖鞋整齐摆在了鞋架上。

    进屋后她又发现,四个垃圾桶都换了崭新的垃圾袋,只不过厨房装湿垃圾的垃圾桶上套的是薄袋子。

    更叫苏南不可置信的是,周学恺还给她“叠”了被子。

    但不是叠成豆腐块,而是平铺成了睡觉前的状态。

    苏南看见了周学恺道歉的“诚意”。

    尽管这一刻,她很诚实地感到,自己并没有多开心。

    苏南把东西收拾完,换上居家服,坐到桌前准备开始工作。

    但她突然想到,周学恺说试过了裤子,但这个人甚至都没问她,裤子放哪了。

    这一刻,苏南有些生气。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代入了周学恺的妈妈,正在变成几乎每个家里都会有的那个,“愤怒的母亲”。

    苏南烦躁地起身打开衣柜,却猛然看见叫她心惊的一幕。

    那个摆放两条裤子的格子里,花花的裤脚遍布了线头,而那些掉下来的线,全都散落在阿蓝身上。

    两条裤子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花花去了下边,阿蓝全部压在了花花上边,并且用裤脚把花花压得死死的,动作极为霸道蛮横。

    苏南连忙取出花花,问:“怎么回事?”

    花花答:“我不知道。”

    苏南听出,花花这个时候启动的是第二人格。

    所以这一切发生,是在花花切换第一人格的时候。

    如果苏南没看错,阿蓝“家暴”了第一人格的花花。

    苏南把花花身下的线头剪干净,叠好转移到另一个衣柜格中。

    接着,把目光投向了阿蓝。

    很好,在她变成一个愤怒的母亲之前,先被这个巨婴逼成了一个复仇之火熊熊燃烧起来的恶人。

    苏南冷静地找到那张小票,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周学恺的一面之词丢掉。也许潜意识里,她知道周学恺是在糊弄她。就像糊弄自己的妈妈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苏南带着卡其色裤子跟小票来到商场,去前台说要退货。

    前台接待员看了小票,又检查了裤子,帮她办了手续。

    苏南看见接待员把卡其色裤子挂到了进门的地方,而在卡其色裤子对面,是一套女士秋装,秋装上,套了一条湖蓝色的围巾。

    卡其色裤子一被挂回货架,苏南就听见了一声轻挑的招呼:“嘿,小蓝。老公回来了。”

    苏南胃里一阵犯恶心,脑补了无数油腻男的油腻场面。也似乎明白了卡其色裤子给自己起名“阿蓝”的原因。

    这条愚蠢自大的裤子恐怕还在洋洋得意于自己的深情。

    而阿蓝被退货后反而展现出的春风得意的状态,显然不能让苏南这个恶人满意。

    苏南指着那套秋装问接待员:“我可以试试这套衣服吗?”

    接待员立刻道:“可以的。这个尺码正合适您。”

    苏南说:“围巾我也要。”

    十分钟后,苏南在前台买单,买下了那一套女士秋装,以及那条湖蓝色的围巾。

    然后对接待员道:“刚才退掉的裤子也麻烦帮我包起来吧。”

    接待员显然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帮苏南一并包起来。

    提着购物袋,苏南离开了这家服装店,从包里抽出湖蓝色围巾戴到了脖子上。然后,去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买了一把看起来最适合剪布料的剪刀。

    走出商场,苏南一眼就看到了一排垃圾桶。

    这里是朝阳区人流车流量最大的商圈之一。苏南拎着购物袋走近垃圾桶,将购物袋放到地上,从里头取出刚退货又买回的卡其色裤子。

    忽然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卡其色裤子大喊道:“臭三八你要做什么?”

    苏南唇边勾起一抹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取出剪刀,从裤脚开始细细剪起来。

    过程中卡其色裤子完全不顾自己是在喜欢的围巾面前,毫无风度与尊严地从骂娘到求饶,用词一个比一个难听。

    于是,苏南的手法也越加不稳定。时而剪斜线,时而剪圆弧。

    而且为了防止卡其色裤子自己拼回来,在剪掉一条裤腿后,苏南打了个车,从朝阳去了海淀,找了一个新垃圾桶,剪掉了另一条裤腿。

    裤腰跟裆部,她在丰台跟大兴分别剪完。

    尽管蓝色围巾全程没说话,但苏南发现每次有秋风吹来的时候,这条围巾都扬得格外高,似乎在告诉苏南,她很高兴一直对她进行言语骚扰的裤渣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往垃圾桶里丢掉最后一块裆下破布后,苏南站在原处,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

    有个一直在打量她的小男孩这时被妈妈牵走。

    这自然不是第一个这么看苏南的路人。一上午,她在北京四个区大概收获了不下百个路人或惊疑或惶恐的目光。

    做完这一切,苏南悠然转身,在正午的北京街头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到最近的地铁站。锁车,进了地铁。

    人类文明走到今天,也似乎还是需要一些不文明的解决方式,来重新定义到底什么才是文明。

    苏南回到家,上厕所后冲下秽物,看见光洁如新的马桶,想起来这是周学恺爸妈来家里时刷的。

    她拎起背包出了门。

    请了一上午假,她要赶回公司上班了。

    (本故事完)

章节目录

牙刷杯跟耳机的恋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茶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茶山并收藏牙刷杯跟耳机的恋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