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腊月二十九。

    西城的一家糖水铺子还开着门。

    风声不小,天上零星飘着雪花,数九寒天,摊前没几个客人。

    姜四郎对着油灯枯坐,大过年的,又是冬日,老百姓们食不果腹,路边常有冻死的人,除非达官显贵,没几个人来吃樱桃。

    “小郎君,我要碗糖酪樱桃。”

    姜四郎抬首,却是那位常来光顾的卫娘子,她穿一件灰土色斗篷,只露出个脸,笑着招呼。

    “快坐!”

    卫时雨坐下,双手呵气,“没想到你还开着门。”

    姜四郎送过来一碗糖酪樱桃,“我就住在此处,左右也是闲来无事,卫娘子今日还带两碗走吗?”

    来的正是卫时雨,她摇摇头,“能把剩下的樱桃卖我一箩筐吗?”

    “好,卫娘子稍候!”

    姜四郎自去里间挑拣樱桃,卫时雨尝了一口樱桃,冰冰凉凉的,极是舒服。

    街上冷清,远不如家中热闹,但她心中却舒坦的很,不一时便把樱桃吃光了。

    正要起身,却见风雪中来了个男子。

    这人穿着氅衣,看不清样貌,却看起来极是斯文,老远就和姜四郎招呼,似乎也是常客。

    卫时雨起身去拿樱桃,只见这人笑道:“姜四郎,这樱桃可还有?我也要一筐。”

    “赵郎君莫见怪,就剩这一筐好的,是给卫娘子的。”

    “不打紧,我明日再来。”

    卫时雨接过樱桃,却见这赵郎君极是面善,正思忖见,这郎君已瞧见了她,竟躬身行了一礼,“县主!”

    卫时雨心中一震,才认出面前此人乃是赵楚河。

    卫时雨接过樱桃的手一僵,忙还礼道:“襄国公。”

    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愣在那里。

    姜四郎这才得知面前两位皆是显贵,却未露出惊讶之色,笑道:“原来两位是旧相识。”

    卫时雨先道:“我这樱桃分襄国公半筐吧。”

    “不!”赵楚河推拒道:“既然县主喜欢,我怎能夺人所爱?”

    “我也吃不了这许多。”

    卫时雨本就是故意多买些,好叫姜四郎早点收摊,如今见赵楚河喜欢,便要分他一半。

    姜四郎见状,便道:“我再去取个筐来。”

    “如此多谢县主!”

    “半筐樱桃而已,不值一提。”

    赵楚河取了一锭银子递过来,卫时雨哪里肯要,争执间不小心掉了枚玉坠子。

    赵楚河忙俯身捡起,“这,这玉坠子。”

    卫时雨所戴玉坠乃是楚灵相送,她蓦然想起面前这位乃是楚灵表兄,因此道:“这是楚灵给我的。”

    “县主认识灵儿?”赵楚河又惊又喜。

    卫时雨不提治病之事,只道:“有过数面之缘。这樱桃难不成是给楚灵的?”

    “非也。灵儿不喜樱桃。”

    赵楚河虽温和有礼,但却带着疏离拘束,此番得知卫时雨和楚灵相熟,满脸是笑,言语间也随意了几分。

    “县主不知,她嘴最挑,不爱吃这些,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瘦弱。是我家中侍女病了,要吃樱桃。”

    卫时雨一惊,若说如意公主要吃,也就罢了,一个侍女病了要吃樱桃,大年下的,他竟冒着风雪出门来买,想来定不是普通的侍女。

    她不便再问,恰好姜四郎拿了篮筐来,当即把樱桃分了。

    两人互施一礼,各自告辞了。

    卫时雨走出很远,又回头来看,却见姜四郎还坐在那里,对着长街发呆。

    有很多次,卫时雨话都到了嘴边,又忍回去。

    她很想告诉姜四郎,他的心上人还惦念着他。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若不知晓,还能有个念想,当真知道了,便毫无指望了。

    由怨生恨,往后的日子更是难熬。

    卫时雨抬头,当真是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二日便是除夕。

    卫时雨跟着夏停云祭祀先祖,大泉小月自后跟随。

    谁知清点祭品时,却发现鸡是半生的。

    夏停云大发雷霆,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卫时雨,“这就是你管的家?如何能出这样的纰漏!”

    卫时雨脸上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负责此事的孙一礼跪倒磕头,“是老奴的不是,老奴疏忽了。小公爷恕罪!”

    “拖下去,仔细查办!”

    大泉小月趁机又是好一顿冷嘲热讽,明着求情,实则落井下石。

    夏停云果然怒火更炽,“你若是不能管,尽早让贤,自然有人来管!”

    卫时雨岂是任人欺辱的,当即将那供鸡扔到一边,连祭祀也不出席,甩手走了。

    “夫人!”

    “姑娘!”

    “叫她走!”夏停云寒着脸,“谁也不许管她。”

    卫时雨果真走了,她回了秋林苑便关上门,睡觉去了。

    夏停云祭祀过后自然是去了送爽斋,陪着大泉小月守岁。

    大年初一这日,隆庆帝宴请王公权臣,靖国公夫妇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两人一路无话,待到了正殿时,也是分坐两边。

    卫时雨独自饮了两杯酒,忽而记起上次在这里,还是孙敏宁身死之日,如今孟太后和群臣同乐,新任户部尚书怡然高坐,不知还有谁记得当日的惨烈。

    “小夫妻可是吵架了,怎么今日坐的这么远?”

    昌乐王最爱玩笑,眼见卫时雨在那里喝闷酒,夏停云却频频看向如意公主,不由想起近日京师传言。

    夏停云笑道:“我好久不和王爷饮酒,不知您明日可有闲暇,咱们去戏园子听新戏可好?”

    昌乐王摇头叹道:“如今你有美妾在旁,哪里还记得旧日老友。”

    夏停云执酒上前,“是我的错,自罚一杯。”

    “哈哈,一杯哪里够?”

    两人谈笑间已喝了三杯。

    “卫姐姐!”

    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上前,小声招呼卫时雨。

    卫时雨抬头一看,原来竟是福乐郡主,她起身道:“郡主!”

    “我敬你一杯酒。”福乐郡主言笑晏晏。

    卫时雨只在侍疾时见过这位郡主,当日也不过打了个照面,未料到她竟会来找自己说话。

    “不敢,该是我敬郡主。”

    “贤贵妃娘娘请你去叙话。”福乐郡主饮了酒,在卫时雨耳边说道。

    卫时雨恍然,又和福乐郡主说了两句,便行至贤贵妃身侧,“娘娘。”

    贤贵妃命人在身旁设座,请卫时雨坐下。

    “贵妃娘娘,此举恐不合规矩。”卫时雨推辞道。

    “这里清静些。”

    贤贵妃没有废话,直入主题。

    卫时雨心中好生感激,她在下面已然听了不少闲话,那些命妇们多半是听说了近日夏府中事,各个都在背后议论,有人甚至故意叫她听见。

    她也不再客套,当即坐了,和贤贵妃说了几句话。

    忽听有人道:“听闻小公爷玉带丢了,闹得满城风雨,不知如今可找到了?”

    卫时雨看去,却是孟太后在问。

    “回禀太后娘娘,一条玉带而已,丢了便丢了。”

    孟太后笑道:“是吗,这玉带不是皇帝所赐吗?”

    就连赵拂也道:“丢失陛下御赐之物,乃是重罪,小公爷未免太不像话。”

    夏停云尚未答言,隆庆帝已道:“朕倒不记得何时赐过玉带给你。”

    夏停云亦道:“陛下好记心,想是以讹传讹,让太后娘娘和诸位大人误会了。那玉带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旁人所赠,因此才舍不得。”

    他今日穿着朱红色官服,腰系玉带,唇角带笑,风流倜傥,尤其是说到旁人所赠时,竟然看向了如意公主。

    如意公主脸上微红,笑道:“夏哥哥若要,我这里玉带多的是。”

    众人哗然,各自小声议论。

    赵泽沛脸色巨变,赵楚河倒是瞧不出喜怒。

    孟太后冷冷道:“怎么永安县主今日没来吗?”

    卫时雨听到提及自己,忙起身道:“太后娘娘,臣在。”

    孟太后眼见这夏停云竟敢当众和如意眉来眼去,自己那个傻女儿又被哄得团团转,不免迁怒卫时雨,“你怎么在这里?去坐到靖国公身边去。”

    贤贵妃道:“太后恕罪,是臣妾要找县主说说话。”

    卫时雨也道:“小公爷身旁,没有我的位子。”

    孟太后被这两人一顶,心中恚怒,正要发作,却听隆庆帝周旋道:“夏卿,近日京中流言甚多,小心御史又来找朕告你的状。今日朕就赐你一条玉带,不可薄待了县主。”

    夏停云应声道是。

    “太后,臣听闻您赏给靖国公两个美妾,有此等好事,也要记得臣弟才是。”

    昌乐王见孟太后仍旧气恼,便说了句玩笑话。

    果然孟太后转怒为喜,“你个老不正经的!”

    “王爷若喜欢,我府中尚有几个好看的,明日便送到府上去!”兵部尚书笑道。

    “好好,不管有多少,本王却之不恭!”

    卫时雨坐下后便暗自神伤,再饮了两杯酒,竟然忍不住落泪。

    如意公主见状好生痛快,不顾众人议论,径直过来,奚落道:“你这个商人之女,满身铜臭味,若不是用了狐媚手段,夏哥哥怎会瞧得上你。如今他新鲜劲过了,你啊,还不赶紧滚出去,还在这里给他丢人现眼!”

    卫时雨坐在那里,抬首看向如意,字字铿锵,“公主大婚之上,跟我夫君拉扯不清,丢尽了大夏朝的脸,太后娘娘不知赏赐了多少才安抚住赵家父子。怎么如今这么快就忘了!”

    贤贵妃亦道:“正是!驸马爷和吏部尚书就在殿上,公主自己的脸面不要,总要顾忌太后娘娘吧。”

    如意虽知贤贵妃一向如此,却仍忍不住生气,正要大闹一场,却听孟太后喊她回去。

    她恨恨看了两人一眼,手上酒盏一倾,洒了卫时雨半身,更有许多溅了她一脸。

    “哎呀,快看,这位县主可真是丢人。”

    “得罪了公主,能有她什么好?”

    “你看,她被泼了满脸酒,那小公爷可曾瞧他一眼。”

    命妇们小声偷笑,又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皇后见了,忙吩咐道:“贤贵妃,快带县主去收拾干净。”

    贤贵妃问道:“你可要随我去换件衣裳?”

    卫时雨挥挥衣袖,不理会旁人讥笑,“不必了。”她顿了顿,又道:“我不如贵妃娘娘,有人视你如宝,我。”

    她哽咽难言,贤贵妃想起自己的情郎,也是郁郁。

    眼看着殿下群臣尽欢,便更觉得人生毫无意趣。

    “县主,男人心意善变,不值得为他们哭。”

    卫时雨擦干眼泪,也看向满殿的觥筹交错,淡然道:“我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为了今日的卫时雨,不再是往日的卫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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