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沈铧破例给尚未出嫁的沈覃舟建了公主府,她就很少再进宫了,出了鸿文馆原打算趁机再叮嘱弟弟沈覃湛一二,行至丹阳殿却不见人影。

    沈覃舟瞧着殿内正在纳鞋的清丽宫娥问道:“朱雀,豫王呢?”

    朱雀立即停下手上动作行礼:“回公主,殿下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这个时候去请安?”沈覃舟不禁蹙眉,“本宫不在宫里这些日子,他和皇后倒是走得愈发近了。”

    朱雀闻言身子俯得更低了,不敢多言,只当未闻。

    云乔问道:“那殿下要等豫王回来吗?”

    “算了,回府罢。”

    车轮徐徐碾过青砖,宫规森严,宫娥内侍们远远瞧见公主仪仗,便默默背过身去,以免触犯天颜。

    沈覃舟独自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朝中世家门阀根系错乱唇亡齿寒,三品以上手握实权的官员均由他们举荐。

    耿谦这路棋废得窝囊,自己也确实操之过急了些,可朝中其余寒士均不堪重用,仰人鼻息到底窝囊。

    这时车外传来云乔惊喜的声音:“殿下,邬邺世子在宫门外等你呢。”

    “他怎么来了?”沈覃舟掀起帘子便见乖乖守在宫门外等自己的少年郎,天色昏沉好像给所有人都披上乌纱,只他眼睛亮得出奇灼目,“你在这儿等多久了,怎么不进去找我?”

    沈覃舟出生在豫州,那是一座西北边城,前朝犹在时,她只是五品武将家的女娘,那时邬邺琰还是恣意风光的西洲小王爷。

    豫州毗邻西洲,两国交好,沈铧身为当地高级官员不可避免要和西洲王打交道,一来二去两人便以兄弟相称。

    西洲有美酒宝马,沈铧便也乐意领着自己两个孩子去西洲王宫玩,王宫里多了一个乌发黑瞳的汉女,性子泼辣又跳脱,这样可爱的女娃娃谁不愿意亲近,于是如今算来她和邬邺琰已经相识十四年了。

    “没等多久,我算着时间呢。”邬邺琰乐呵呵快步到她车前,呼吸略显急促,从怀中掏出袋点心,捧到沈覃舟眼前方便她拿取。

    沈覃舟接过那兜酸酸甜甜的果脯,譬如此刻心情,笑意悠悠:“我最喜欢这家的桃干了。”

    邬邺琰笑容如暖阳灿烂,转身牵起缰绳:“走吧,送你回家。”

    坤宁宫身为皇后住所,在所有宫殿楼宇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高台之上俯瞰整座皇城,自也能清楚瞧见御街上的儿女情长。

    “说来长公主和邬邺世子也算青梅竹马,凭着陛下对公主的喜爱,想来不会舍得让她联姻,若依着公主喜好,那世子入赘公主府便是迟早的事了。”

    谢徽止转身不再看那个角落,漫不经心问她:“公主的婚事于臣而言无任何干系,皇后娘娘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谢皇后见他侧过身子,轻声道:“吾也没什么意思,就是由感而发罢了。”

    谢徽止扬眉,淡声道:“皇后娘娘可是想起故人了?”

    “也许吧。”谢皇后远远看着马车消失在宫墙后面,“吾看公主和世子这些年相处确是有些情投意合的意味。”

    那日长盛侯大手一挥包下落霞楼整个大堂,只为庆祝独子柳詹顺利入鸿文馆教习,可惜这场夜宴明明是他花大手笔砸给自己儿子的,结果风头全被抢了。

    等到暮色四合上京城才算醒来,落霞楼下欢声笑语不断,雅间里异域舞姬翩翩起舞,半遮面的扇子不曾收起,沈覃舟就在楼上冷眼看着谢徽止笑意如春风拂面同众人寒暄。

    石娘的目光从舞姬绵软的腰间掠过,撇了撇嘴:“你别看了,知道你还在为耿谦的事生气,但你光这样看他,他又不会少块肉。”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沈覃舟忽然勾起唇冷笑一下,招了身边人对他说,“你去通知世子,就说本宫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念着谢少师的名字。”

    石娘听得目瞪口呆,眼见侍从就要出门,又听沈覃舟笑眯眯嘱咐了一句:“记得要添油加醋地说。”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石娘蹙眉,连连摇头,瞥着她,“到底一个是深受皇上宠爱的西洲世子,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太子少师,你也不怕玩火自焚。”

    “我有什么好怕的。”沈覃舟呷了口酒,瞅着一双潋滟的眼,慢悠悠道。

    没过多久便见位俊俏少年郎骑着枣红马冷着一张脸踏步而入闯进宴会,那郎君五官深邃俊朗,身上该有异族血统,瞳色是极浅的琥珀色,确如朝阳灼目,举手投足间皆是少年意气,容貌气质约莫十八、九岁,身姿体型不似书生那般单薄瘦弱,反而敏捷矫健英姿勃发。

    要不说同性相斥,只一眼邬邺琰就瞧见谢徽止那厮道貌岸然端坐席间,当下举起马鞭就冲他抽过去,此举生生把宴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一无陛下撑腰,二没有谢氏那般家底,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围观群众看得心惊胆战,楼上的沈覃舟却笑得花枝招展,拽着心情复杂的石娘往人堆指,神采飞扬。

    “也就邬邺琰那傻子,能为你争风吃醋做到这番地步。”

    石娘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闹剧,心知这鞭子是绝落不到谢徽止身上的,他这样的人便是皇亲也要退避三分,何况一个落魄失势的别国质子。

    果然这席上多得是人想向谢氏卖好,邬邺琰眼见一鞭子没抽到,再看被围在人群中心的谢徽止依旧面不改色,气更盛了,手腕一转,便用另一个更刁钻的角度用力抽上去,依旧只抽得那挨鞭之人惨声痛呼。

    邬邺琰见他们既然那么愿意当谢氏走狗,便索性做顺水人情成全他们,于是边抽边骂:“世人皆赞你谢氏人才辈出,在我看来不过全是些狼心狗行之辈!啐,狗贼!”

    那报信之人紧赶慢赶才到,见堂前已然鸡飞狗跳,顿时想起公主吩咐,冲着人堆便喊:“世子爷,世子爷,你可算来了。”接着语气瞬间小了许多,犹犹豫豫道:“你要是再晚些,公主可就真不认人了。”

    邬邺琰哪里听得这些,他和阿舟青梅竹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些年一直是谢徽止这个人恬不知耻横插一脚,当下发出去的火,又怒到极点,一脚踹翻身侧食案,珍馐美酒洒了一地,咬紧牙关恨不得抽死眼前这个伪君子。

    可无论他如何气急败坏,再看谢徽止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甚至他还从谢徽止平静无波的眼里看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谢徽止擅于洞察人心知道怎样才能最体面斯文地让邬邺琰丑态百出,邬邺琰也清楚谢徽止是何等嫉恨自己,所以旁人骂谢徽止,他的不为所动也许是真,而他邬邺琰骂......啐!

    王八!

    邬邺琰抓紧马鞭,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他才举起鞭子对准谢徽止道:“枉你饱读圣人之书,却惯做些拔葵啖枣的勾当,终究不见天日。”不料一个不慎鞭子脱手,砸到护在谢徽止身前的人,痛得那人又是几声哀嚎。

    鞭子落地,恰好就在谢徽止脚边,他先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俯身将它捡起,只消一眼他就知道这是沈覃舟送的,这鞭杆还是当初自己一点点拧出来的,小心翼翼做了那么久,她转手就送人了,而邬邺琰一个不愉,说扔便扔了,当真是讽刺啊。

    当真是惹恼他了!

    固然世人都晓得沈覃舟是个浪荡风流的,可这些年来来回回身边只有一个邬邺琰从始至终,他也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提醒他,两人自幼长大的情谊,旁人比不得。

    谢徽止抬眼看着面前的邬邺琰,下颚微抬,声音微扬,执鞭缓步上前,依旧淡定从容高高在上。

    石娘在楼上看了分明,实在有些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侧头瞅了眼沈覃舟,见她依旧开怀大笑,戏谑地看着楼下这出剑拔弩张。

    谢徽止语调平缓:“世子方才言我谢氏,却不知你西洲王族出的尽是狼心狗肺之人,世子因何入我大魏,在座诸位心照不宣,这五年期间,你不思报仇雪耻,却整日浑浑噩噩游手好闲,实在枉为人子。”

    在场谁人不知五年前邬邺琰的父亲被自己亲弟弟篡位,自己亲叔叔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这是邬邺世子的禁忌,可见谢徽止是真要不留情面直戳他的心头肺管了。

    邬邺琰哪里能忍下这个,当下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抬起一脚便要往谢徽止身上踹去。

    只是到底没能打起来,不过这次不是有人挡在两人中间,而是沈长公主款款从楼上下来。

    沈覃舟将邬邺琰护在身后,笑吟吟看着谢徽止:“谢少师,今日是长盛侯特意为柳郎君举办的夜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长盛侯的面上,也莫搅了他人雅兴。”

    护短也好,杀人诛心也罢,她在楼上瞧得分明由着邬邺琰给自己难堪,可一旦这难堪轮到邬邺琰,她就慢悠悠下了高台,用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搪塞自己。

    石娘没有跟着下楼,她拾起一把瓜子,只觉得谢徽止直勾勾落到沈覃舟身上的眼神,真是凉得让人心悸,明明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可看着却又如此萧瑟。

    沈覃舟淡淡一笑:“邬邺琰,快向侯爷赔个礼,到底是人家大喜的日子。”

    “长盛候,对不起了,今日夜宴一干花销便算在我账上。”邬邺琰态度诚恳,只要不是让他向谢徽止道歉,什么都好说。

    长盛侯终于有机会出面,勉强一笑:“无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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