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昨夜窗棂外雨声淅沥,直至天光破晓才停,却不知何故,今年雨水格外丰沛,相国寺山门前的青石路,一到潮湿的春日就尤为湿滑。

    沈覃湛遥遥指向屋外:“阿姊,你瞧那夫人真有意思,来时才见她从道观出来,现下又进了佛寺。”

    “这有何新奇,祁国公夫人的小儿子也要科举,这些日子递到她那儿的帖子都给拒了,据说天天关在屋子里沐浴焚香,佛道儒三家画像都给供上了,无可谓心诚则灵。”

    文德殿必经路上烧状元香的官宦女眷络绎不绝,沈覃舟收回视线,轻飘飘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接着冲慈净大师笑着调侃道,“师傅这些日子寺里功德箱该要不够用了。”

    慈净兀自替二人盏中添茶,眼角含笑甚是无奈:“殿下,请用茶。”

    “父皇这次是动真格了,要用科举替代荐举,倘若会试这关过不了,如还想入仕便只能投军了,也难怪她们着急。”沈覃湛不禁幸灾乐祸道,“投笔从戎,这群公子哥儿,怕是有苦头吃了。”

    自前朝起国家的朝政机要便被世族把持,即便皇权有时亦要避其锋芒,俨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沈覃舟敛着眉淡声道:“就算这些人真投了军,相较于那些普通兵卒,也是身在福中,就怕他们船在水中不知流。”

    沈覃湛眉目狡黠:“师傅,你说祁国公夫人这样三心二意,佛祖还会不会保佑她心想事成。”

    “先不论祁国公夫人能不能心想事成,皇后送去丹阳殿的京中适龄女郎画像看完了吗?可有合眼缘的?”沈覃舟饮一口清茶,好整以暇审视沈覃湛。

    沈覃湛只硬着头皮,淡然微笑:“还未来得及呢。”

    “样貌性情固然重要,但你现在当务之急是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豫王妃。”沈覃舟蹙眉正色道。

    这时外院传来若隐若现的吵闹声,料是债主上门,屋内几人也都在小心翼翼打量沈覃舟的脸色,想来昭荣公主即将殿前择婿的消息在上京城中已是沸沸扬扬。

    “阿姊,应该是邬邺琰来了,你就去见他一面吧。”沈覃湛看着眼前洗净铅华,不施粉黛的素衣女子,踌躇道,“你若不见,只怕他会一直等下去。”

    “是你告诉他,我在这儿的?”沈覃舟只面无表情听着小炉煮茶的水沸声,见他垂首不语,负气道,“见了又能怎样?我心意已决。”

    “可你这样躲着也无济于事。”沈覃湛捻着茶盏,声音也低了很多,透着些犹豫,“阿姊,其实他......状态并不是很好。”

    “.......他现在在哪?”

    “后山竹林。”

    “我不会去见他的。”

    豫王显然还是委婉了,邬邺世子这般状态岂止不好,丹蔻瞧了都不由心下暗惊,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曾这般失魂落魄过,直叫人瞧了心生不忍。

    “阿舟。”邬邺琰沙哑开口,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疲惫。

    沈覃舟抿了抿唇,别过脸:“进去说。”

    邬邺琰心里憋了很多话,最后点了点头,默默跟着她往竹林深处走。

    一夜之间整座上京城都在传昭荣公主要选驸马,起初他愤怒于谣言四起毁她清誉,恨不得将背后造谣生事之人揪出来活剐,可待他进宫反复确认后,才真的不得不相信他的心上人要弃他而去了。

    从皇宫到公主府拢共两条街,一路走来,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怨、会恨,结果心里更多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茫然,向来敞开的大门陡然关闭。

    他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黑夜,最后只等到屠伯,从前父王的亲卫。

    他千里迢迢潜伏进上京就是让他回西洲的,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

    邬邺琰眼中微微有水光潋起,声嗓兀自狠倔着,却难掩落寞:“怎么突然要嫁人?”那么多的兵荒马乱,在这刻偃旗息鼓,如置长夜。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沈覃舟闭上了眼,唯有决绝。

    “阿舟,我心悦你很多年了。”邬邺琰凝视着她,飞扬跋扈的眼终究为情所困,“你知道吗?你明明应该知道的。”

    “不是喜欢就有结果,我不可能抛下一切随你去西洲,你也不能留在上京醉生梦死。”沈覃舟望着他,郁沉地抬起眼,“邬邺琰,很早以前我们就有缘无份了。”

    邬邺琰浓密睫毛下,目光深情悲伤:“所以你也想过是不是。”想过我们的以后,想过我们的可能。

    “那又如何,你不能为我放弃报仇,如果你真的放弃了,只怕到时连我也会忍不住鄙夷你。”沈覃舟仰着脸,那双眼在阳光下闪着泠泠锋芒,不偏不倚落在邬邺琰身上,“我也舍不下阿湛,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必须护他周全,亲眼看他得到本属于他的一切。”

    沈覃舟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这就是盘死棋,我们两个算是走到头了。”

    邬邺琰被她冰冷的言语和态度刺伤,指尖颤颤,蓦地低下头:“阿舟,从小到大我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你依我一回可好。”

    “依你什么呢?”

    “你既许不了我未来,又不允我嫁人?”两人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沈覃舟就知晓他在想什么,“邬邺琰,从前我怎不知你如此自私。”

    “不是的,阿舟!”邬邺琰慌乱敛首,焦急辩解,“你再等等我好吗?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想到两全之策。”

    “等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沈覃舟嗤笑出声,眼中凉薄,出口伤人,“邬邺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等你那么久。”

    “你随屠伯他们回西洲罢,不要留在这儿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沈覃舟神色淡漠如常,嘴角噙着怜悯,却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邬邺凉病危,你那些堂兄弟正为了王位争得头破血流,现在就是你回西洲最好的时机了,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邬邺凉这些年屡次骚扰边境,父皇会帮你的,有魏国在你背后,你不是单枪匹马,胜算也会大许多。”沈覃舟转身若无其事耸肩,轻描淡写道,“听说邬邺凉已经派人在路上截杀你,你自己也小心点,你若死了我可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两人心知,这一去便再无回头路了。

    日照翠竹,风熏草暖,邬邺琰慢慢俯低身体,经年累月的感情就如一坛烈酒越到离别才愈加浓烈,怀中人的僵硬只有一瞬。

    关外男子的情感总是炙热澎湃,何况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爱之、怜之、寤寐思复,辗转反侧。

    柔软甜蜜的唇,温热滑腻的舌,颤颤巍巍在唇齿间,沈覃舟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垂下了,这个未给出的拥抱,大概邬邺琰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可她却知道他温热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滚,落在她的肩头灼烧她的心房。

    沈覃舟良久才挣开邬邺琰,缓缓后退,她没有去看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嗓音却是令人胆寒的平静。

    她说:“你我此生,有缘再见。”

    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人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和清冷,僧人们双手合十,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王芝湘声音柔柔的:“素闻表兄棋艺精湛,围棋之道我在家也随父兄研习过,若表兄不嫌弃,芝湘想与表兄闲暇时切磋一二。”

    “若说棋艺,你表姊更精于此道,改日我再带你进宫跟她手谈。”

    “那便先谢过表兄了。”王芝湘笑意也淡了几分,“表兄从前在学宫求学,不耐车马劳顿,便总自己骑了匹马两地往返,怎就不小心坠了马?”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心,谢徽止却淡淡乜斜她一眼,语气幽幽:“一时眼盲心瞎,不提也罢。”

    两人正要转身却听隐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且那声音于谢徽止很是耳熟,于是他停落脚步,匿身暗处,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

    谢徽止目光悠长且深邃,透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袅袅升起的紫烟,便见沈覃舟置身于茂林深篁中,今日她难得未着那艳丽奢华的宫装罗裙,只一袭简单清丽的玉蓝襦裙,褪去钿头云篦、额黄花钿,虽未施粉黛却明艳动人,浑无宫晏上的凌厉强势,便如官眷千金。

    这样的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谢徽止竭力阴狠地想不做理会扭头就走,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甚至恨不得一把火将那些不甘连同这片竹林尽数焚烧。

    “这番话谁也没听见。”

    王芝湘心下惊疑,面上还算镇定,闻言点点头。

    不管邬邺琰那个蠢货能不能识破她蹩脚的戏码,谢徽止却晓得她远不像表现得那般铁石心肠,即使瞒得了旁人也骗不过他。

    同样一件事,对邬邺琰她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对着自己便是面热心冷,虚与委蛇,两人孰亲孰疏高下立断,如何不让他暗自生恨郁结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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