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恕罪,奴才救驾来迟了。”李钰最快下马,哪知早已腿软,仓皇间近乎连滚带爬到车前惶然叩首。

    沈覃舟瘫坐在马车前室,睫毛簌簌,扭头盯着衣玦飘飘的少年,气喘吁吁:“一箭毙命,想来郎君箭术精湛,只是这箭若能早半刻便更好了。”

    谢徽止神情温润,嘴角弧度舒朗:“两位殿下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若不是公主当机立断,只怕臣也不不敢如此贸然。”

    沈覃舟撇了撇嘴,垂眸打量周身血迹,面露嫌弃,宫里人最不缺眼力见儿,李钰立即起身:“殿下,奴才这就烧水去。”

    此时,沈覃湛手脚并用颤巍巍爬出马车,见沈覃舟面色苍白又是一身血,直接扑进她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阿姊,方才你真的吓死我了。”

    “这不是没事么”

    沈覃舟被他抱了满怀,眉目渐渐松弛,想伸手安抚怀中啜泣不止的沈覃湛,奈何两只手全是粘腻马血,遂只得摊着任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抱着自己。

    本是姊弟温情,谢徽止却忽然上前拉开梨花带雨的沈覃湛,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单手扶起沈覃舟,只见少女身后赫然插着支箭矢,观断口该是被人用利器分好几次才切断的。

    怪不得她身上血腥味这般重。

    “嘶,被你发现了。”沈覃舟这才面露痛苦,同时努力拱着身子不停倒吸凉气,带血的指甲攥着他的衣摆冷汗直下,眼尾沁上泪珠,颤抖地蜷缩在他怀里:“真他娘疼啊!”

    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不过十四的小女娘,究竟忍着何种痛苦自己斩断箭羽,然后凭着毅力杀马求生。

    沈铧的女儿,之所以一击不成,想来这便是原因了。

    “记得随行有个郎中,我本来就气血不足,快把他叫来。”沈覃舟面色惨淡,失血过多导致她头昏脑胀,于是顺势倚在少年肩头,都这样了还有闲心将他一军,“郎君,这就是你口中的吉人自有天相吗?可惜我从不信命。”

    谢徽止深吸口气,难得阴郁:“江院判,身中数箭已不幸丧命。”

    沈覃舟歪着头温热的呼吸扑在他颈侧,谢徽止神色复杂望着怀中昏沉沉的少女,她睫毛上犹挂泪珠,此刻轻轻低吟,一副随时都能昏过去的模样。

    沈覃舟忍不住掩面长叹,退而求其次道:“那就唤个手轻些的姐姐。”

    “殿下,你这箭上有倒钩,倘若处理不当恐会生生拽下血肉。”

    “那你们中间谁有经验?”沈覃舟只好一退再退,幽幽道,“总不能我没从崖上掉下去摔死,最后活生生血尽而亡罢。”说完这话她便虚弱合上双眸。

    两名宫娥端着铜盆中的血水双双退去,谢徽止神情自若掀帘而入,少女三千青丝被轻巧解开斜拨在肩头,摇曳烛火映出她柔和妍丽的脸畔,腰肢纤细,两片清减的肩胛骨微微浮起,脊背柔软且坚韧,因着伤在后背,沈覃舟便顺势背对着他只着件玄色里衣虚弱伏在案上。

    如此脆弱温顺的模样,倒与方才的张牙舞爪判若两人。

    沈覃舟顾忌着后背,只微微侧首便见谢徽止手中端着红漆雕花掐丝盘,盘中所放大致是些金疮药、剪刀、烈酒和绷带之类,直看得她不寒而栗。

    一时不大的空间里,只余金丝银炭静静燃烧的响动,二人自觉相交尚浅,骤然境地如此尴尬,均不由相顾无言。

    谢徽止短暂怔愣后便镇定垂眸拾起剪刀,而沈覃舟那忍不住躲闪的目光,自察觉不到他耳缘上淡淡泛起的一层海棠绯红,少年身形本就挺拔修长,起身时影子将本就在他身前显得娇小的沈覃舟更加笼得严实。

    沈覃舟先是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伤处衣料,接着男子温热的呼吸直直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不由微微睁圆了双眼,轻咬朱唇,心跳砰然加快。

    谢徽止垂首正用剪子沿着伤处裁剪衣裳布料,溃红糜烂的伤口以及瓷白娇嫩的肌肤逐渐裸露,那箭矢位置微妙,只需往任何地方偏移一点便是要害,偏这丫头福大命大得厉害,伤口只是看着狰狞骇人了些,但实际只需正常止血清创,倒也省事。

    沈覃舟率先打破静默,言语间带着调侃:“给我疗伤你就这么不情愿?”方才用力过猛,甲缝多少都带着些干涸血迹,沈覃舟在烛火下反复端详,一阵心疼。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实际上光线太暗,她压根没看清楚对方。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一直隐隐作痛的位置,被一点点洒上药粉,酥酥痒痒。

    谢徽止指尖搭上断掉的箭矢,沉声道:“我要取箭了,你忍着些。”

    沈覃舟闻言顿时心头一紧,语气颇有几分惴惴不安:“疼不疼?我最怕这些皮肉之苦了。”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娘,爱美怕疼是天性。

    谢徽止不动声色弯了唇,慢条斯理道:“我说不疼,殿下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沈覃舟仰头哀嚎,不禁面露凄苦胡言乱语:“你可有迷药,还不如把我迷晕,直接睡一觉好了。”她原就不是个安分性子,本想再贫会儿嘴,却忽觉头晕目眩,所幸意识还算清晰,只五感变得混沌迟缓。

    谢徽止却已经开始拔箭了,硬物缓缓从伤处抽离,并无过多不适,见她歪着脑袋一脸茫然朝自己眨眼:“江院判的随行药箱里找到这种麻沸散,就给你用了。”

    “忽然想起一个倒霉鬼,为了保护我,被人砍了手。”沈覃舟直勾勾瞅着那绿瓶,紧接着那张始终无谓的脸上,慢慢展开一丝凄楚,连话里也藏着无边惆怅,“本来能活的,可惜剑上有毒,寺里师傅折腾了三天用了很多草药,他就这样活活疼死了。”

    ......如果那时有这药就好了。

    谢徽止见她眉眼黯淡,轻声道:“殿下亲手杀过人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好奇。”

    沈覃舟垂落眼睫:“是我替他报的仇,一剑封喉。”可惜死去的人已成既定事实。

    “但是眼睁睁看他在我面前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不该让凶手走得那么痛快。”沈覃舟咬着牙,冷然道。

    “殿下年纪虽小,心性却坚韧。”谢徽止从盘中拾起绿瓶递过去,“这药就留给殿下了,权当纪念你又一次大难不死。”

    烛火中他的手本就白皙修长,碧绿瓶身更衬得其愈发晶莹,指尖粉白如青葱,上面不慎沾染点点殷红,那是她的血。

    “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借你吉言了。”沈覃舟恢复玩世不恭的情态,弯弯的唇角使她像只未通人性的精怪,“你既救了我们,待见了阿耶,一定让替我们好好谢谢你。”

    谢徽止乜过眸子,眼尾泛着些玩味,见她一脸认真煞有其事,不免失笑,随口应承道:“那便还望他日公主回京,勿忘今日所诺。”

    见他识趣,沈覃舟不禁心旷神怡,连后背开了道口子,也觉得尚能接受,她眼睛笑眯眯地又悄悄咬着唇,微微侧过脸,只觉今年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殁儿崖这名字听着倒怪,可是有何典故?”

    沈覃舟笑意渐淡,长眉蹙锁,言辞间多了嘲意:“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

    谢徽止不紧不慢倒了两盏茶,神情渐渐沉下来。

    “豫州是边关,周边群狼环伺,但大周每任皇帝似乎都只忙着和臣子争权,并不理会边境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左右不过损失些财物牲口,就算次数多些,同江山社稷相比总归无关痛痒,顶多花些银子招抚,又不是出不起。”

    “可哪次烧杀抢掠对百姓而言不是灭顶之灾,何况大多数人连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渐渐一些穷苦人家也就不愿再养女儿了,若是不幸生了女婴,便从崖上丢下去,权当没来这世上走一遭。”

    沈覃舟脸色苍白:“说是殁儿崖,实际下面的森森白骨只有女婴,毕竟在这个残酷的世道还是身强体魄的儿郎更容易谋生路。”

    谢徽止静静听着并未看她,只侧首凝着那盏空荡荡的灯,他的沉默令沈覃舟生出诸多无力感。

    “如今的陛下出身豫州,自会更为这里考虑些,这样的悲剧总会少些。”

    “可这普天之下又岂止一座豫州城,一座殁儿崖?”沈覃舟幽幽叹了口气,黑黢黢的眸子多了几分探究,“郎君觉得今日这场刺杀,幕后主使是谁?”

    “前朝余孽。”

    沈覃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刚开始闹闹哄哄的,倒忘了问留了几个活口?”

    “无一活口。”

    “......?”

    “这些人训练有素,齿中都藏有剧毒,一旦被擒皆以身殉国。”他这般波澜不惊的语气加上轻描淡写的腔调,倒不像她熟悉的了。

    沈覃舟顿了顿,浓黑眼帘垂落:“倒也配得上忠义二字。”

    李钰早早守在车外,见谢徽止终于出来,便马不停蹄凑上前,沈覃舟敛了笑意,将身上那件脏污里衣换掉:“那些歹人尸首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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