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雍永泰十三年,风雨飘摇。

    皇长子谋逆不成,转而勾结北燕。

    北地守将卫家阖府上下三百余口,皆暴毙而亡。除去一外室子卫六郎,因常年不在府中而幸免于难。

    北燕十万大军压境,擂鼓声声,卷着黑云呼啸而来。

    群龙无首的边军被喝得丢盔弃甲,一日而已,便失了九州城池。

    顷刻,北地成了人间炼狱。

    若北地全盘失守,任由北燕铁骑挥师南下,国都盛京岌岌可危。

    然此危机存亡之时,竟无一人敢临危受命肩负国责,还将年岁不及十四的卫姓小儿推上帅位。

    谁人不道一句儿戏、荒唐!

    北燕更是发来国书嘲讽:“三日必踏平大雍国都!”

    可一月过去,除去早已丢失的九州,北燕再无进寸功。

    只见那平平无奇的少年郎带领北地众将,不光死死抵住燕国铁骑南下之势,更是在而后的青州一战中,歼灭北燕数万之众,一举扭转颓势。

    大雍举国欢舞,北地军民更是万众一心,卫家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开始收复失地。

    然,就在本无意外的麦城一战,一支有皇长子府标记的冷箭从后方射入。

    卫六郞坠马。

    从此,将星陨灭,世间再无卫六郞。

    大雍永泰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冷。

    北燕与大雍签订契约,大雍割让北地九州,世世代代岁贡大燕,并派质子前往燕京都城,以示臣心。

    永泰三十三年,为质二十载的宋王暴毙于燕京城内。其身上鞭痕无数,衣不蔽体,死状极惨。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跨过万水千山到了大雍荆州一处道观之内。

    薛氿跪坐在蒲团上,敛神屏气,斟酌再三后还是将信上所述之事念于榻上人。

    禅房外,知了声聒噪得厉害。

    明明是夏夜,屋内却烧着火盆。

    信已读完许久。

    “他可还好?”薛氿瞄了眼,宿疾早已让女子面容枯槁。短短的几个字,竟是咳了又咳。

    薛氿一直垂着脑袋,先是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背部,为其顺气,又捏了捏被衾,这才道,“如旧罢了,谈不上好。”

    又过了半响。

    “你出去吧。”

    薛氿颔首,合上门,就直坐在檐下石阶。

    夏夜星空繁密,成千上万的知了声汇聚重奏。

    当薛氿寻过星海,找到那最亮的北极星,遥望许久后,原本慌乱的心渐渐沉静。

    她不该瞒,明知也瞒不住,可师父是她唯一的亲人。

    看着信中被血水晕染开的“益州”二字,薛氿做下一个决定。

    三日后,她背着几卷旧书,抱着一坛子下山而去。

    又过了半月,薛氿身负重伤,不得已藏匿于益州府城一行脚商人长落脚的客栈修养。无意间得知一伙人打算设计骗钱,便使了个法子揭穿。只是她万万未曾想到,受骗的竟是蜀王。

    “您要不再查查?”薛氿言辞恳切,还透着几分无奈。

    只是,她无奈,他无赖。

    这年头,这般上赶着当爹的还真不多见。

    一旁坐着的蜀王,胖乎乎的,身上珠光宝气,瞧着确实是有养孩子的底气。

    “本王怎会认错,你与阿彰长得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的,且本王一见到你便觉得亲切。”蜀王激动地想要握手,倏而又意识到不妥,便继续态度坚决道,“定是一家子,绝对没错!”

    “天下之大,偶有相像之人,也并非罕事。”薛氿婉拒道。

    “那你能证明你不是本王的嫡女妫昭吗?”蜀王好整以暇地剥着橘子。

    薛氿:“……”

    “您能证明?”话音刚落,手中便多了一个刚刨好的橘子。

    等瞧见妫彰,饶有准备的薛氿也吓了一大跳。

    她终于明白为何蜀王如此笃定,实乃她与这位蜀王世子竟有七分相像。

    只是她出生乡野,又常年在山中行走,性子难免独了些。便是当初在观中,道童见她,绕道亦是常有之事。

    倒是这位蜀王世子,生于富贵乡中,眉宇却清舒云淡,举止尔雅不染俗尘。只是唇色浅淡,瞧着似有宿疾。

    “阿姐这伤瞧着倒不轻,可曾让府医瞧瞧?”妫彰亲自烧水烹茶,一时间幽香四溢。

    不多时,一盏茶到了面前。

    少年人眼眸如茶汤一般,色泽清亮。可细看去,琥珀之下,却又藏着百般心思。

    “你就如此笃定?”

    “我知道的。”

    “你是我阿姐。”

    妫彰笑得很甜,像个讨糖吃的无齿孩童。

    这蜀王府可真有意思。

    “小小年纪,如此……怕是长不大高。”薛氿好意规劝。

    “若是阿姐在,我倒是不必着急。”

    面前的少年人给自己倒了一盏,未饮,只是两指转着杯衔,任杯中翻江倒海,却又未滴出半分。

    薛氿先是点头,过后又道了句,“可以。”

    像是随口而应,旁的丫鬟只倒是姐弟二人的亲昵玩笑。

    又坐了半刻钟,薛氿起身离开王府别庄。

    今年蜀王府的赏菊宴办得极为盛大。不光是州府官员本地世家,就是豪绅也一并递了帖子。场面恢宏盛大,硬是堵了三条街。

    蜀王一早将寻回嫡女的消息流传出去,有心人一打听便知,自是备了重礼前往。

    “怎的不见王妃,倒是那侧妃尤氏操持?”一贵妇捻着酸气,小声与旁人嘀咕。

    “听说是诈闻女儿寻回,乐极,伤了身子,如今还在修养。蜀王不忍王妃操劳,又恐怠慢嫡女,这才让几个侧妃一同操持。这王府中除了王妃,便是尤氏品阶最高,可不得她最为长脸。”

    那贵妇点点头,“这蜀王瞧着人虽是行事荒诞,但对子女真是极好。谁家若是能将这位郡主请走,这日后的前程可不得大了去了。”

    “旁的郡主还好说。可这位论起来与世子一胞所生,算到今年,那便是双十年华。又长于乡野,说不得早已配给乡野村夫。开席这么久,也没见着个人影,怕是长相粗鄙,羞于见人。此等残花,即便是郡主身份,世家儿郎也受不得这般委屈。”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丝毫没注意到路过的柔嘉郡主。

    “贱妇!我等宗室贵女也是能由尔等任意编排的吗!”

    一记鞭子破空而来,“啪”的一声,直接将二人面前的案几劈成两半。

    二人眼见来的是素有“莽夫”之名的柔嘉郡主,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这是作甚?柔嘉还不退下!”侧妃尤氏一听女儿有事,赶紧丢下手中之事,匆忙赶来。

    只见园子里哄闹一团,女儿柔嘉手持鞭子,与旁人争得面红耳赤,而那两名贵夫人楚楚可怜,周围不少人帮腔说项。

    “母妃!是她们二人出言不逊在先,我没错!”柔嘉眼眶泛红,也要横梗着脖子硬气道。

    尤氏心中暗骂,“狗老天,半分脑子也不留给自己这个傻闺女。”

    “还请侧妃娘娘明鉴,我二人自是品茗赏菊,言语几句,不知哪里得罪了郡主,竟引得郡主发如此大火。那鞭子若是打在脸上,岂不是生生毁了容去,还叫我二人如何苟活!”说完又拭帕垂泪,惹得旁人好一顿唏嘘。

    尤氏熟知傻闺女性子,虽火爆蛮横了些,但绝对不会无中生有。眼前这二人怕是明知不能善了,偏要仗着柔嘉的脾气秉性,悉数推到她身上。

    这若是真做实女儿柔嘉随意打杀官夫人,这日后还怎么议亲?

    “歹毒心肠!”尤氏在心中啐了一句,转而又看向女儿,示意她解释两句。

    没曾想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闺女,如今却像是锯嘴葫芦一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反……反正这二人就是污蔑皇室郡主了!”

    见柔嘉郡主这幅模样,那二人长松了一口气,又张扬得意起来。

    “郡主乃皇室明珠,身份尊贵。我等卑如草芥,却也是官家夫人。若是被平白诬陷,日后还如何做人?望郡主莫要信口雌黄,污人清誉!”

    “郡主恕罪。”另外一人还作势磕头认错,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你们——”柔嘉气得又想挥鞭子,侧妃尤氏赶紧着人将她拦下。

    眼见得不大好收场,尤氏很是头大,刚要开口与那两人协商一二,便被一突兀的掌声打断。

    众人皆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一旁的树上竟坐着一素衣女子。

    那女子眉目英气,举手投足间,倒是比昔日所见的世家郎君们,还多了几分俊逸潇洒。

    在场所有女子,都未免痴楞片刻。

    只有那柔嘉,恶狠狠地。

    “二位夫人可得敢作敢当,莫要欺我家柔嘉心善,尊敬长姐不愿将那些个污言秽语明言,我可没那些个顾及。你说,若是这些话传到王爷耳中……”

    那二位哪还敢装腔拿势,赶紧告罪,灰溜溜地离席而去。

    见二人这般,在场哪还不知。那些个帮过腔的,便赶紧向柔嘉郡主告罪。

    柔嘉“哼”了一声,跺脚离去。

    “刚才那人是谁?”

    “应是今日的主角,蜀王府的嫡长女,世子的胞姐——妫昭。”

    “你怎知?”

    “传闻这位王府长女素有怪癖,好素衣素食,半点不沾荤腥。”

    “到是个怪人。”

    薛氿又另寻一处晒太阳。

    浮生皂白,花香静谧,就连空气亦是极好闻的。

    除了气鼓鼓的柔嘉,与此处半点不搭。

    “作何?”爬了十数次也没爬上假山的小家伙,薛氿亦忍不住垂眸瞧去,逗弄道。

    “你别以为今日帮了我,我就会认你。我柔嘉的姐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哦。”

    那态度何其敷衍,柔嘉气得跳脚。

    奈何假山实在太高,也不知道上面那人是怎么爬上去的。

    柔嘉一步三回头,最后只得气鼓鼓地掉头离开。

    夜幕降临,累了一天的尤氏还在核对人情往来的册子。冷不丁地问道,“西苑那个,嬷嬷觉得如何?”

    孙嬷嬷想了想,“往日瞧着性子冷了些,不大理人。今日这事,看着倒不像是个冷心之辈。”又偷瞄了几眼,试探问道,“娘娘可是……”

    尤氏叹了口气,“柔嘉这孩子过于单纯,眼看着离及笄也不过一两年光景。若是她有亲生兄弟,我倒也不必为她如此忧心。”

    “那位也不过是个女子,娘娘若是实在担心,不如让郡主多亲近亲近世子。到底是自家兄长,日后定是会帮扶些的。”

    尤氏摇头,“这女子间的弯弯道道,男子哪里懂的。”

    “那奴婢去打听一下那位的喜好,备些谢礼送去?”

    尤氏点头,“另外在多加几匹素缎。”

    又翻了页册子,喃喃自语道,“这位的性子倒是不像那个……”

    孙嬷嬷眼皮子一抖,不敢接茬。

    西苑,薛氿趁着月色而归。

    堂屋内堆满贺礼,丫鬟明月正在归置,见主子回来很是高兴。

    “娘子可曾用过夕食?小厨房还留着火,灶上温着虫草红枣山药煲莲藕汤,再让花妈妈下碗素面?”

    见娘子点头,明月连蹦带跳赶紧下去吩咐,转而又倒了杯水奉上。

    “掌灯时分,娘子若渴,不如喝些梅渍泡菊,味道较茶略淡些,到也回甘。若是饮茶,怕是入夜辗转,恐难入睡。”

    薛氿倒是无所谓,今夜有事,只是这事倒不必说与明月听。

    明月欢喜得很,心想自己当真是走了大运。

    娘子性子虽冷,一日里不见得与自己说上十句,但却极为好伺候。

    为了成为娘子心中的第一人,明月每晚都坚持守夜,从不让其他的小妖精有机会接近娘子。

    “今夜娘子可还用香?”

    几日下来,明月也渐渐熟悉自家娘子的习惯。夜里有时睡不大好,需要焚香。

    只是那香效果着实好,翌日醒来,自己也睡得不错。

    “嗯。”

    明月引燃那香粉,盖上香炉,只见那一袭白烟袅袅,待清风徐来又曳曳生姿。

    月上中天,一袭黑影离开王府,朝着城东一处别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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