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季邢工作室门口,梁邱浅才意识到,两年时间也可以改变很多。

    原先这一幢分了左右两家,右边是季邢的工作室,左边是一家小广告公司,现在门口建了新的门牌,一整个区域都被季邢盘下来合并了。

    名字也改了,叫“厉行文化”。梁邱浅以前就听季邢说过打算跟人合伙,现在看来落地实施得很好。

    她往前台走,里面立刻有人出来相迎,来的是个小姑娘,梁邱浅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梁老师吧,您好,我叫小许,是季邢老师的助理。”

    圆脸小姑娘笑容里藏不住紧张,五分钟前她还躲在墙后面背梁邱浅的简历,她尚在试用期,生怕出现任何差池。

    “你好。”梁邱浅语气温柔,看上去一点也不难搞。

    小许于是松了口气,“我先带您去棚里,季老师应该一会儿就到。”

    她在前面引着梁邱浅朝里走,一楼二楼全翻新过了,装修风格很符合季邢的审美,除了处处透露着陌生,没什么不好,梁邱浅这么想着。

    “是新棚吗?”梁邱浅忽然想问。

    “噢,对的,是去年二楼新建的一个录音棚,现在影视项目都在那边录。据说季老师斥巨资给那个棚配了个超贵的麦……”

    小许解释着,有些好奇,“梁老师以前是来过这边吗?”

    “算是吧。”梁邱浅讪讪。

    新的录音棚内部倒和原先没什么不同,静音空调早已经开好,温水也准备好了,小许帮她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梁老师先休息一会儿,我再去催一下季老师。”

    她还是个新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演员比配音导演先到了的场面,只想找个借口出去求助。

    “没事儿,你忙你的,不用在意我。”梁邱浅察觉到了对方的局促,善解人意道,“提前两分钟告诉我就行,我准备一下。”

    不知内情的小许关门的时候只觉得梁邱浅脾气真好,怎么偏偏不红,连个助理都没有。

    等季邢进棚的时候,梁邱浅已经坐在麦前面了,她翻着今天要录的内容,没有表情的侧脸看上去有些冷漠。

    录音师是去年才来工作室的,季邢坐下前和他打了个招呼,对方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番眼前人,问,“你今天要拍什么宣传视频吗?”

    不然他搞不懂,平时套件T恤就出门的人为什么一反常态,穿了衬衫还戴了袖箍。

    季邢没搭理他,录音室关了门,没开对讲梁邱浅根本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他隔着观察窗望向里面的人,目光沉得如有实质。

    “开始吧。”他跟录音师说,同时按亮对讲的红灯,“可以开始吗,梁老师?”

    没有寒暄,公事公办。

    梁邱浅轻声回了句“好的”,季邢的声音从录音用的耳机里传来,有一种落定的轻松感,梁邱浅有些高兴,因为这一刻,她听见的季邢的声音是醇厚的,没有杂音的,哪怕没有感情。

    “第一场,我们先看一遍对一下气口。”季邢示意录音师先播转好的画面,无意间瞥到剪辑的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夹,他一眼便察觉异样。

    “有同期声?”他问。

    “对,”录音师解释,“甲方发来的要求是,女主全部重配,其余主演补词为主。”

    “听一下。”季邢皱眉,以他对梁邱浅台词功底的了解,怎么也不会落到只有女主全部重新配音的地步。

    他们的对话梁邱浅听得清楚,所以当季邢准备放同期声的时候,她表情一瞬空白,捏着配音稿的指尖红得发青。

    录音室的大屏和外头的大监同时播放起打了“审核专用”的电影内容,梁邱浅生出想摘了耳机逃跑的冲动,她亲身经历,当然心知肚明。

    画面中梁邱浅饰演的女主丘晴穿着一身黑来到一片墓地,她不确定要找的到底是哪一棵树,只能低着头一个一个碑摸过去。等终于找到目标了,她如释重负地在混着泥土的斜坡边坐下,说了一句,“真不容易。”

    短短四个字,两个字被吃了,使得整句话含糊不清,和她浓墨般的眼神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旁边的录音师叹了口气,好像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工作会有多难,他甚至想趁季邢不注意给女朋友发个微信,说晚饭不能一起吃了。

    可季邢只是暂停了画面,抬眼望向观察窗,确保梁邱浅依旧戴着耳机,能听见他说话。

    “梁老师近年台词渐差啊。”

    季邢说话轻飘飘的,视线却牢牢锁着梁邱浅的脸,想从她细微的表情中摸索出一个答案的轮廓。

    最好是一个答非所问的真相。

    可梁邱浅这会儿隐藏的足够好,她虚心地接受了这句批评,甚至诚恳道,“最近有在练。”

    被圆滑的一句话堵上,季邢收回目光,疏淡地同录音师说,“不用放同期声了,继续吧。”

    正式开始配音后,最先松了口气的也是录音师。

    梁邱浅一开口就和先前令人头疼的同期声划清了界限,不仅吐字清晰,情感饱满,她在演丘晴时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精心设计的小细节,都能和她的声音完美契合上。

    于是录音师又开始庆幸,觉得今天完全来得及和女朋友去外面吃顿好的。

    只有他身边的季邢,偶尔打断指导两句,在更多的沉默时间里,他的脸色都不算明朗。

    这部电影《Da Capo》是导演韩家也用来冲奖的,从筹备阶段她就目标明确,要拍文艺片,要反转,要疯狂。

    季邢在今天之前已经把发来的本子从头到尾读了三遍了,到最后他不免开始猜想梁邱浅会怎么演。

    可直到今天看到电影画面,季邢才发现梁邱浅的丘晴是难以揣测的,事实上抛去声音,她就像是消灭了自己变成了丘晴一样,如果说是她想靠这部剧得奖也不为过。

    所以季邢更不明白为什么梁邱浅拍戏时台词会突然变得那么差,而韩家也居然给她过了,甚至想出了后期重配这种方案。

    “这句先留一下,然后再给我一个收一点的偏常规的叙述。”

    已经顺利录完九场了,季邢扫了一眼剪辑师工作的屏幕,决定道,“下一场录完休息十分钟。”

    “季老师,”里面翻页的梁邱浅进棚后第一次打断他,“下场戏我想蹲着录。”

    季邢对此自是没有疑义,以前,他也曾陪着梁邱浅蹲在棚里,窝在收音麦下方,去寻找声音的空间感。

    他喊人进去搬远了桌椅,调整了麦架和防喷罩的位置。再回过视线,就看到梁邱浅把先前披着的头发扎上去了,露出光洁的后颈。

    “可以继续吗?”

    “可以。”梁邱浅抬头,视线同屏幕上的“丘晴”交汇。

    这场戏的动线比较复杂,录音室里的梁邱浅自是不可能随着丘晴的动作上下左右,她甚至连蹲起这样的小运动,都可能影响收音。

    所以梁邱浅选择全程半蹲,调整呼吸,靠小幅度的发力,变换自己与话筒间的相对位置来配合丘晴的动势。

    一页纸的台词她过一遍就能轻易调动出属于丘晴的情绪,季邢没有打断她,让她完整录了三遍,期间关闭了对讲,只同操作间的剪辑和录音师交代了取舍。

    等第三遍结束,梁邱浅的膝盖对她的录音姿势发出了抗议,她输出的情感过于饱和,不免觉得密闭的录音棚里氧气稀薄,透不上气。

    “好,差不多可以,我们出来看一下吧。”梁邱浅听见耳机里的季邢关照她,“小心脚下。”

    “啊?”她没反应过来,扭头茫然地望向外面,却意外察觉自己的耳机线绕在了一起,于是她摘掉了耳机,打算先站起来。

    只是麦架的位置刚挪过,不在梁邱浅认知里熟悉的地方,她光把注意都集中在了脚下,以防被各式各样的电线绊倒,完全忽略了其他。

    于是,她低着的后脑勺先撞上了收音麦的悬臂支架,痛得条件反射抬手想捂时又打上了防震架,一连两下,梁邱浅原本就没完全脱离剧情的脑子更懵了。

    她甚至在原地呆滞了两秒,才想着蹲得更低先从危险区域退出来,可顾上又不及下,她光注意脑袋上面了,脚下的话筒线又没看着,等感觉到异常时,收音麦接的那根线已经被她踩掉了。

    操作间里的所有人都在接受到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放下手头的工作抬起脸,面对现状目瞪口呆。

    季邢看了眼彻底瘫坐在地上的梁邱浅和她前方凌乱的电线,还有那支孤立无援掉落在一旁的纯手工复刻收音麦,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头疼竟是想笑。

    “提前收工了。”他说,“辛苦各位了。”

    三五分钟后,棚里散得只剩下季邢和梁邱浅,两人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一个靠左一个挨右,中间横亘着紧绷的空气。

    季邢率先叹了一口气,尽量平稳地问,“你对我的新棚有意见?”

    梁邱浅自知理亏,低声道,“没有,我哪敢。”

    “也是,真有意见就该借着爆发戏一拳打我麦上了,而不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季邢又说,“那你对我有意见。”

    梁邱浅立即抬头,“没有。”

    “是吗?”季邢直白地望向梁邱浅,“我还以为,你是看我对分手的事只字不提感到不满,在以这种方式表达你的意见。”

    他对上梁邱浅的眼睛,陈年旧疤被他亲手撕开,他竟有一丝痛快,连眉毛都舒展了。

    “我怎么敢,本来就是我不对。”梁邱浅苦笑道,尽力强迫自己不错开视线,“那你呢,你……恨我吗?”

    季邢回答精妙,“不至于,我公私分明。不过今天的事,有人该恨你了。”

    他起身收东西,梁邱浅还坐在沙发上恍不过神。

    不至于是什么意思?翻篇了?不恨吗?还是说达不到恨的程度?给她留有余地?

    那这片地梁邱浅能不能再碰一次?

    他两都沉默着,各怀心思,梁邱浅也没发现季邢收拾东西的时间格外久。

    直到录音棚的门被再次推开——

    “浅姐,这次修车的钱你得给我报,还有我刚听他们说提前收工了是什么意思?哎你说季邢是把工作室大换血了吗?怎么一个熟人都没看到?我跟你说我给你谈了个特别顶的商务……”

    沈亿周说话跟炮弹似的,不去做rapper真是可惜了。梁邱浅这下真想找点儿药给他毒哑了。

    棚里的两人同时回头,一个面红耳赤地瞪着他,一个冷面冷眼淡到极致。

    “哦,季老师也在啊。”沈亿周厚着脸皮装蒜,“好久不见。”

    他环视一圈,发现里外只有他们两人,沈亿周不免有些警惕,仔细勘测一番现场状况后,终于也发现了录音室内的惨象。

    他欲言又止,但出于经纪人职责还是不得不问出口,“你俩在里面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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