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明相府。

    明修过来时,见明相正立于案前练习书法,笑着躬礼道:“伯父似乎心情不错?”

    “修儿来了。”明相虽这么叫着,但笔下动作却丝毫未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伯父跟我客气作甚?何况我只算是传话的,主要还是伯父你料事如神。”

    明修坐在一旁椅子上,提前为明相斟好茶,“如伯父所说,大皇子真是把好用的剑,我和他只稍提了提许皇后的死,还有许皇后与遥妃的关系,大皇子就自动为我们创下了直指五公主的议论,虽说没挑拨成二皇子与五公主的关系,但二皇子一死,可给五公主惹来不少流言。眼下大皇子和五公主两人的名声,都没好到哪去。”

    明相收笔用镇纸压好写完的书法,走过来啜了口茶:“遗诏的内容让人给大皇子透露了?”

    “嗯。大皇子听说后直接回了京,立马找人查探了番,最后果真查到了奚玄那去,最后知晓遗诏内容确实无疑,这几日一直折腾呢。”明修摇头叹道,“大皇子也是,都要谋反了,还在乎遗诏内容作甚?”

    明相放下茶杯,拂了拂草灰色的袖口,慢条斯理道:“说到底,大皇子还是太在乎皇上的看法。他的野心,也不过是想让皇上看到他,得到认可。所以只需利用他这一点,他必溃不成军。”

    明修忙应声附和:“还是四皇子更有天人之姿。不像大皇子冲动易怒,不像二皇子完全无心朝政,也没有五公主的深不可测。

    最重要的是,他有伯父您在背后。”

    明相也没理明修的这一番漂亮话,神色依旧如常,谨慎吩咐道:“大皇子那边就随他去吧,他闹得越狠,届时摔得越惨,也省得我再费心出手。五公主那边,继续派人刺杀,我要所有威胁都斩除,只留抒儿一人,稳坐皇位。”

    -

    洛阳城郊,河岸边。

    即便有了萧乘风的救助,但他们一行人为了躲避袁敏达又加大力度的追杀,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江岑许重新覆上面具,盯着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漂亮的眼中愠色浓烈,像是要刮起危险的风暴,直到吞噬一切。

    他捏着车前草的手死死收紧,哑声问萧乘风:“薛适被袁敏达带走了,是吗。”

    萧乘风也收起了平日说笑的神情:“嗯,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他被带回了长安,在大皇子那。

    虽不知大皇子为何一改在扬州起兵的计划回了京城,又带走了薛适,但以大皇子和袁敏达的性子,既然在洛阳这没有直接杀他,那起码在我们赶回京城之前,薛适应该不会有危险。”

    萧乘风将人手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长安盯紧袁敏达手下兵马的动静,一拨随他出来接应江岑许。

    令他意外的是,袁敏达竟在这种节骨眼上又带了不少亲信刺杀江岑许,萧乘风觉得莫名其妙,江接带去扬州的人混在官兵里刺杀江岑许还不够,怎么袁敏达也亲自上阵了?好在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在袁敏达之前找到了江岑许。但现在看来,应是由于薛适外出采药吸引了袁敏达的注意,袁敏达误以为江岑许和薛适在一起,无形之中争取了时间。

    只是,比起薛适被带走……眼下还有更重大的变故。

    萧乘风深吸了口气,仍是驱不散心中的烦忧:“现在这一系列巨变,你打算怎么办?”

    江岑许转身上马,山路广阔,他的身影却孤单而寂寥。

    “江接意欲谋反,关塞蠢蠢欲动,父皇突然病逝……呵。”他掀了掀唇,忽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在他此刻苍白的面容上却显得极为缥缈。

    “那就拿我这条命,阻他们所愿皆空?”

    萧乘风看着江岑许冰冷的眼眸,比起冰冷更加刺目的,是其间压抑的悲痛与决绝。

    他心里不是滋味,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乘风明白,江岑许是要将自己这些年培植的力量全部公之于众,带着所有人对抗江接,抵御关塞。

    他本以为,只要江岑许顺利回京把江接造反的证据呈给皇上,不等江接正式起兵,一切都可止歇,归于安宁。未想到,边关传来消息,关塞蠢蠢欲动,打算重卷当年战火。紧接着,皇上好端端地却突染恶疾,不出三日就病逝了。

    种种件件,明摆着的事有蹊跷,蓄谋已久。但此刻所有事混在一起,他们根本来不及挨个梳理。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江岑许所指的——杀。

    用武力解决,换得喘息的机会,再好好调查明白。

    但这也意味着……江岑许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哪怕把他萧家的人全算上,与江岑许的人一起,他们在人数上也远远比不上袁家和江接的联军。就算江岑许命大,能在江接手下活命,可在明相那儿呢?在战场上呢?

    萧乘风向来奉行男儿有泪绝不弹,但现在,他骑马迎在呼啸的寒风中时,眼眶却有些发热。

    他接着江岑许的话,应了声:“行啊,兄弟我跟你一起就是了。”

    -

    洛阳的寒风一路向北,袭卷至长安。

    窗外风声猎猎,呼啸如蹄。

    即便薛适待在房内,她却觉得,比朔风更冷更刺耳的,是自己此时猛烈撞动的心跳。

    手上那卷明黄,蚕丝绫锦,瑞鹤祥云,除了上面空白无字,外观上基本与真的圣旨无异。

    她故作镇定地细细看了番,半晌,竭力平缓道:“大皇子果然神通广大。只是,即便我能模仿皇上的字迹写上大皇子想要的内容,但圣旨的制作皆需签字画押,若有心之人见了这封遗诏,一看便知实为伪造。”

    “无妨。”江接一点也不担心,“届时只需宣读,远远让朝臣看上一眼即可,谁能轻易想到伪造遗诏这种事?自然也不会有人往这上面怀疑。”

    薛适不死心:“但宣读之人看到遗诏,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江接挑眉看了她一眼,语调有些讽刺:“薛小姐这么快就和本王站成一线了啊?想得还真是细腻。

    还是说,其实你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无法施行的纰漏,好让本王打消伪造遗诏的念头?”

    薛适脸色一白,勉强扯了扯唇,恭敬道:“不敢。”

    江接嗤了声,嘴角笑容志在必得:“来人,请奚公公进来。”

    奚公公……

    薛适不可置信地抬眸,幸她神色收敛得快,否则必会令江接捕捉到端倪。

    可是,奚公公不是皇上最信赖的贴身宦官吗?

    怎么会……

    门被来人推开,粗重的声响后,奚玄一身宦官服走进,一如平常。

    只是在看到薛适时,眼中惊诧明显,但很快就被他低垂颤动的睫毛掩去了。

    “见过大皇子。”

    江接抬了抬下巴,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奚公公是父皇的贴身宦官,自会负责宣读遗诏,薛小……薛待诏可还有疑问?”

    薛适看向奚玄,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去扬州之前,她到荐福寺给奚玄送平日需抄给明皇后的经文,想让奚玄和明皇后借此有更多相处的机会。

    几个月过去,她没有想到,两人再见会是眼下这般情境。

    薛适移开目光,状似若无其事道:“原来,奚公公也是大皇子的人。”

    她虽与奚玄只见过几次面,但从平时的接触,和明皇后同她说过的来看,她相信奚玄对明皇后的情意,也觉得奚玄谦逊知礼,君子秉性。

    这样的人,又怎会突然听命于大皇子,还涉及伪造遗诏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江接只回了句,“毕竟人都怕死,奚公公也不例外”。

    “好了,本王还有要事办,就先出去了。奚公公常跟在父皇身边,应是十分了解圣旨格式,就帮着薛待诏写明——”

    说到这,江接忽地顿了顿,神色间竟有些挫败和失落,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高傲和自信,“将皇位传于本王的遗诏。”

    说完江接便出去了,想必派了不少人在外边监视,才会如此放心没自己留在这继续盯着。

    薛适虽猜到江接让她代写遗诏的内容会是将皇位传于他,但亲耳听见江接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是觉得心惊。

    因方才江接在时,她一直高度戒备地站着,此刻突然松了口气,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了椅子上。

    “薛待诏,你……”奚玄一脸担忧地看向她,除了担忧,疑惑之色也分外鲜明。

    薛适见他这副神情,稍稍安心了些。看来很大程度上奚玄同她一样,也是有苦衷才不得不听命于江接。

    但她还是存了防备的心思,食指虚掩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指了指外边,意为隔墙有耳。

    薛适拿起笔伏在桌旁,于闲置的宣纸上简单写了下自己的情况,只说因代笔之能被江接虏到了这帮他伪造传位遗诏,没有提和江岑许一起受刺的事。

    奚玄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见薛适接着写道:【发生什么了?奚公公怎么也被大皇子带来了这里?皇上不会发现吗?而且,为何大皇子突然想要伪造皇上的遗诏呐?】

    奚玄苦笑着,一一将薛适的疑问解开,薛适这才知道,原来皇上已于昨日驾崩了。

    更糟糕的是,北边也不安宁。短短几天,戍边的将士已经与关塞打了不下二十次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还未掀起更大的战火,但所有人都明白,战争不过是早晚之事。

    大益现在可谓是内忧外患,因而百姓各个人心惶惶。

    但对于野心勃勃的江接来说,这却是他达成“凌云壮志”的最好时机。此时趁乱伪造遗诏不仅容易得手,还会让他的皇位在世人眼中名正言顺,这远比先前在扬州费劲心机地宣扬自己为“天选之子”要更直接而有效。

    【奴婢之罪,罄竹难书。皇上……是我毒杀的。】

    在薛适震惊的目光中,奚玄颤着手写道:【奴婢向来受皇上信任,是奴婢对不起皇上……但,我不想娘娘受苦。】

    【明相以娘娘的性命作要挟,让我必须毒杀皇上,并引大皇子知晓遗诏之事。因皇上为防万一,早早将遗诏所在告知于我,所以消息一传出,大皇子很快就找上了我。

    我无法看到遗诏的内容,但大皇子看过遗诏后,脸色十分不好,并威胁我宣读由他所改的遗诏,否则就取我性命。】

    【我假意害怕,应下大皇子的要求,这样便能如明相所愿。届时由明相揭发大皇子伪造遗诏之事,大皇子难以翻身,甚至还会因此遭朝臣怀疑是他弑父夺权。】

    【如此,除了五公主……四皇子便是唯一可登皇位之人。不瞒薛待诏,这也是我的私心。明相连对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下手,若四皇子不登上高位,如何护得住娘娘?】

    怪不得明相会派人刺杀江岑许。

    江接身败名裂,江措遇害,江岑许再遭刺身亡,江抒便确确实实成为了皇位的唯一人选。

    但,令薛适更没想到的是,平日看起来谨慎谦和的奚玄会为了明皇后做出如此大胆的事,甚至毒杀皇帝也在所不惜。

    她想到昭景帝亲切的面容,又想到明皇后总是落寞的眼,心头闷涩而悲凉。原来,即便身居高位,也敌不过人心,无法完全由己。

    薛适觉得无能为力,可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百般确认,不会做出一样悖逆天理的决定呢。

    奚玄没有注意到薛适复杂变化的神色,继续写道:【明相只顾权势不念亲情,我担心他哪怕知道薛待诏伪造遗诏有苦衷,也会将你波及,以求彻底击垮大皇子。】

    明相会保住奚玄,因为需用他的性命来牵制明皇后。否则以明皇后刚烈的性情,定会不顾一切将这些年她所知晓的关于明相所做之事说出去。

    可薛适于明相而言,没有丝毫作用。

    何况,她现在被明相和江接两头夹击。听命于江接事后会死,不听命于江接立即会死。

    奚玄实在担心,他很感激薛适为他和明皇后所做的一切。他想帮她,却又不知该如何破局。

    正当他还想落笔写些什么时,薛适却轻轻按住了他的笔端。

    奚玄疑惑地看向她,薛适接过笔,垂眸书写时看不清眸色,但紧绷的下颔显出她此刻的坚毅和决绝。

    【奚公公,烦请你帮我一个忙。】

    薛适极快地写明了自己的想法,奚玄惊地忍不住出声,忧色更重:“这不行……”

    薛适却是笑着摇摇头,止住奚玄的话,态度坚决。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代笔……

    我希望,大益的太阳永远不会沉寂和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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