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玄念完,整个紫宸殿一片死寂。

    薛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剧烈,像极了曾和江岑许坐着小木船从龙尾道滑下去时的次率。

    相同地,害怕也只有一瞬。那时是在高处纵越的刹那,这次是提笔写下遗诏的顷刻。

    但现在,心头所有的重缚都已彻底卸开,更多的是轻松和坦然。

    薛适敢这么赌,最重要的原因是长久以来的接触,她深知江接高傲自大的性格,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都已经囚禁她了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所以没有盯着看她拟写遗诏的过程。

    正因如此,她才能有机会写自己想写的内容,又联合奚玄避免让江接提前知晓。

    薛适跪伏在地,眼前只有光滑的地面。她看着看着,好像以另一种旁观的视角,见到了这段时日的经历,但其间埋藏的苦痛与自责,却无法只是旁观。

    那些情绪仍在她心口,真实而深刻地不断浮现轮映。

    她看见清弥法师周身金光,死在与阿雅约好见面的那一天;她看见江措倒在血泊,死在他们常去的见南山、靠窗的角落。

    而她每一次都在迟来,只能事后写一篇檄文、刻一方碑石去铭记。

    但这一回,她被裹挟在阴谋开始的时候。

    她要救下江岑许,不再只能事后悔恨和难过。

    薛适不敢想,如果江接靠着自己伪造的传位遗诏成功登基,江岑许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活路。

    若江岑许不反抗,江接也会找理由将他处死,斩草除根。

    若江岑许极力反抗,萧乘风的人和游目院中的人加在一起,数量上也敌不过江接和袁敏达的人。何况袁家手握大益最多的兵权,而袁敏达又是右羽林军的将军,这意味着北衙禁军也能供他差遣。哪怕江岑许和他的人武功再厉害,釜底抽薪、拼上一切,也难有战胜的可能。纵然他们手握江接此前筹谋造反的证据,但昭景帝已死,那些证据也成了一场空。而江岑许一败,江接更能理所应当地给他冠上谋逆之名,定罪处死。

    薛适不想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一直困在面具下,活在流言中,甚至最后只能惨死在深宫。

    这样……太遗憾了。

    她想到阿雅的承诺。

    如果遗诏的内容是让五公主和亲关塞……阿雅听到消息,以她的性格定会念着在扬州的交情,照拂江岑许。

    而且关塞王应该也会因着与许皇后青梅竹马的交情,护着江岑许吧。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以江岑许的能力,哪怕是在关塞,也会有办法立足。

    远离长安后,他还能有机会做真实的自己。

    那是此后,他在关塞的未来。

    薛适无法确切知晓。

    但起码……江岑许会活着,会比留在长安活得久。

    沉闷的静在紫宸殿上凝滞,像是无形的重石,悬于静默的空气。

    江接死死睨着趴在角落的薛适,气得快要把牙咬碎。

    他万万没想到,薛适居然会写这样一封遗诏。更不理解,为何她不老老实实写传位遗诏,非要自作主张搞出个让江岑许和亲关塞的遗诏?

    江接暂且按捺住疑问与怒火,率先出声:“奚公公定是哪里弄错了,父皇应该还有别的遗诏吧?”

    朝臣们纷纷表示赞同。

    “没道理啊,皇上都留下让公主和亲的遗诏了,怎能没留下传位的遗诏?”

    “就是。何况,哪怕将五公主派去关塞和亲,未必就能换来两国和平。如此浅显之事,皇上怎会想不到?两相比较,还是皇位的归属更重要啊!”

    明相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整个大益,为数不多知晓遗诏真正内容的,只有三人——死去的昭景帝、明相和江接。

    皇上所留遗诏清清楚楚写着,自己崩逝那天,将皇位传给五公主江岑许。

    虽然江接看到后立即把遗诏烧毁了,但他还是让袁敏达带着大量人手去刺杀江岑许,力求万无一失。

    所以,明相虽十分意外薛适竟写了这么一封遗诏,但他并不担心。

    一是因为,他也早早派了人去刺杀江岑许。一介女流凭什么靠着昭景帝对许皇后的爱,还能坐拥皇位?为防她有命回,明相决定改动原先揭露遗诏为假的计划,将计就计让江岑许和亲关塞。这样路途凶险,两国又在交战之际,江岑许同样必死无疑。

    二是因为,江接计谋未得逞,肯定还会再弄出乱子,他没必要先出手打草惊蛇,只需等着江接自乱阵脚,再随后攻破即可。

    果然,就听江接继续道:“本王做为父皇长子,理应在大益混乱之时肩负起重任,直到找出父皇留下的另一封遗诏。”他说完就连忙拍了拍手,下一刻,袁敏达立即带人踏入了紫宸殿,手执兵刃,气势威猛,俨然是将殿上所有人都严密包围了起来。

    有朝臣看不下去,责怪道:“大皇子,袁将军,你们、这是何意!这是……这是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只听“呲”地一声,袁敏达一挥长刀,说话的朝臣脖上一凉,顿时血流如注,直接瞪着眼倒在了殿上。

    “啊——”

    其他朝臣见了,吓得惊叫出声,江接却是自若地笑了笑:“造反?造谁的反?父皇已逝,本王是长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

    “你说呢,明相?”他眼神阴寒,先是扫过一脸不可置信的江抒,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明相身上。

    “大皇子所言极是。”

    明相暗暗勾起个讥讽的笑。

    就先让江接得意几日,这样他闹得越凶,到时名声越败。造反确凿,他永远都无法在世人眼中翻身,更难以在史书上留下青名。

    江接哈哈笑着,径直坐在了龙椅之上:“诸位大人今日就先请回吧。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大人们都是聪明人,想必应该清楚,违逆本王的下场。”他眼指了指殿上那滩刺目的红,语中威胁之意丝毫不掩。

    朝臣们各个战战兢兢离开,脸上又惧又哀。

    连明相都屈服了,他们更是敢怒不敢言。谁能想到,袁家居然早早就站了大皇子,还帮着一起造反。这样凶狠残暴的人登上皇位,大益的气数……便也将尽了。

    江接满意地看着所有人对他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那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臣服令他浑身神清气爽,连薛适戏弄他没代写传位遗诏的事都短暂抛在脑后了。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看着他的神色一点惧怕也无。比如明相,以及被明相的人强行拽走的明皇后与他的好四弟。

    到了外面,明皇后拼命挣开压制,顾不得凌乱的发和褶皱的衣裙,红着眼道:“阿适……我看见阿适她被大皇子的人带走了。父亲,父亲你救救她好不好?”

    江抒也在一旁急道:“外祖,你救救小表舅吧。虽不知大哥……不,江接,虽不知江接为何要带走小表舅,但你看小表舅他那么瘦弱,被带走肯定要撑不住折磨……”

    “啪”得一声,明相一巴掌落在了江抒脸上。明皇后忙伸臂护在江抒身前,眼神倔强又愤然,像是盯着仇人。

    明相却不为所动,只对着江抒沉声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为不相干的人费心。你将来是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天天善心泛滥,像什么样子。”

    “我……”江抒还要再说,手却被明皇后紧紧握住,江抒只好垂头沉默着。

    “还有你。”明相看向明皇后,提醒道,“被带走的,可不只是薛适。”

    说完,便拂袖离开了。

    明皇后呆呆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眨了眨酸涩的眼,转而抬头看向天空。

    江抒在一旁问她:“母后,外祖什么意思?还有谁……被带走了吗?”

    明皇后压抑哭腔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道:“没事,没什么……”

    -

    江接跟着袁敏达一起回到了府中,薛适仍旧被关在先前的房间。

    江接没有立即去找薛适算账,而是坐在厅上,微微出神,早没了在紫宸殿上那副欣喜嚣张的样子。

    他竟觉得心里很空。

    明明从三年前他就已经开始准备夺权,一切都已妥当。即便没有遗诏,皇位于他也是唾手可得。

    然而临了,他还是选择舍了扬州的安排特意回到长安。他就是想亲自问一问父皇,皇位为何不是传给他,而是江岑许?可等回到长安时,却听闻父皇染病昏迷的消息,不出三日就崩逝了。

    他再也无从知晓,为何父皇要更偏爱江执,立江执为太子;为何江执死后,皇位就算传给他的妹妹江岑许,也不会传给他。

    为何,就是看不到他这个长子……

    难道只是因为他的母妃是舞女,所以他便一辈子都无法爬到高位吗。

    江接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要伪造那一纸从不存在的传位诏书,不单单是为了皇位能够名正言顺。

    更重要的是,他想陷入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父皇看到了他,父皇最是喜欢他,所以会为此,传位于他,将大益的江山交付于他。

    “大皇子?大皇子?”袁敏达叫了江接好几声,见他心情不佳,便没继续待在这与他商谈接下来的事,打算先行回自己府邸。

    结果刚走到大门,就见门外看守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皆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

    袁敏达顿时警觉起来,迅速摸上腰间长刀,才小心翼翼踏出门外不到半步,眼前就已横过银色流光,速度极快,饶是袁敏达这样武功高强之人,也远远比不上来人敏捷。

    袁敏达招招式式都十分被动,无法主动出击,只能一退再退地抵挡。

    打斗声响不小,但看守的侍卫却一个没来,想必不是被杀,就是被引走了。

    很快,袁敏达精致华贵的衣袍已经被剑划成了交错的蛛网状,左肩、腹部、右脚……皆受了程度不一的伤。

    但来人似乎还觉得不解气,甚至丢了手中软剑,一脚将已经力竭的袁敏达踹倒在地,直接赤手空拳就开始往他脸上招呼。

    袁敏达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狼狈过,就连愤怒地想要叫一声对方的名讳都来不及,只能发出无能的闷哼声。

    在袁敏达粗犷的面容终于染上各色淤青、添了多处肿起后,来人才停了手。

    袁敏达恨恨看向面前居高临下、满眼狠戾的身影,磨了半天牙才发出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

    “江……岑……许,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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