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羽绣阁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江执带着薛适去到城郊山脚的一家饭馆吃饭。

    “还是第一次见大人带姑娘过来。”老板娘看到江执走进,连忙上前热情招呼着,“还是老几样吗?”

    “嗯。再加一碟毕罗和一坛温梨汤。”

    “好嘞。”

    薛适和江执在临窗的位置坐下,“王爷是常来这儿吗?”

    江执点头:“这家饭馆是我回京后训练不忌军时发现的,常和他们一起过来,久而久之便熟悉了。老板娘负责招呼客人,丈夫掌厨。菜式虽不如各大酒楼装点精致,但分量极为丰盛,味道亲切,周遭景致也很美,觉得你会喜欢这儿,所以一直想带你过来吃一次。”

    饭馆应是老板和老板娘用自家院子改造而成。右前方是菜园,自给自足,左边临窗不远处屹立着一颗高大挺拔的松树,虽冬日的长安城随处可见松树,但这棵上面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木牌,写着客人们许下的各种心愿,好似披霜带雪的松树亦能于翠绿中生出绚烂的花,风吹而过,摇曳动听。

    树下还放着几个摇椅,江执顺着薛适好奇的目光解释道:“老板娘爱看星星,她在自家院子各处试过后,发现坐在此处赏星最佳,一会儿我们可以过去看看,老板娘还备了炭火盆,脚边烤着,也不会太冷。”

    许是因他们来的时辰已过了晚间饭点,饭馆中除他们之外,只有一桌客人。

    薛适和江执没等一会儿,清炒秋葵、炖羊肉、樱桃酥酪、毕罗都已陆陆续续上好,只差最后的温梨汤。

    确实如江执所说,这家饭馆的菜做的很好吃,味道朴实却喷香无比。但薛适却见江执吃的不若每次多,大都是将菜夹到碗里,捏着筷子默默出神。

    直到他们坐在摇椅上看星星时,江执也只是看着面前某处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江执伪装得很好,其他人只会觉得他神情认真,并无反常,可她一直看着他,那些极易被人忽略的种种细节之处,让薛适终是忍不住关切问道:“王爷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江执回过神,眸光微闪:“怎么这么说?”

    “往日王爷的话要更多一些。但今日,王爷很多时候都在沉默着出神。”

    江执轻笑了声:“你这是嫌我平日话太多,还是在怪我今日话太少啊,薛姑娘。”

    薛适知道他是在故意打趣她,心中的担忧反而更加浓烈:“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想到白日不忌军来摊上时无意提起的话,说江执比起原定计划,加快了揭发明修杀害江措的进程,带人熬了许多个日夜,废寝忘食地细细整理所有证据和证词。

    她不禁问道,“如此加急,是还有其他变故吗。”

    江执伸手轻轻触了下薛适的眉心:“你想多了,没有。我保证,明修活不成了。”

    他确实会反复想起那晚明府外,薛适同他说的话。她说,在没有为江措找到凶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江措在她面前闭上眼,诀别的画面。

    也会经常想起薛适曾站在扬州郊外的山上吹了许久的寒风,为江措执刀刻石不管冷与痛都未有半分停滞的模样。

    他知道薛适有多容易自责,若不快些掘出真相,无论是薛适还是他,都难以放下对江措的愧疚,只保留最纯粹的思念。

    江执微微笑了笑,月影于他眸中晃动,漾出清清浅浅的温柔,“只是想让二哥早些瞑目。想让你开心,可以心无旁骛地感受幸福。”

    薛适愣然地眨了下眼,长睫扑闪轻颤间,原本清澈明亮的眸中似蒙山岚,渐渐聚起湿润。

    “王爷,我……”

    看着她忧色仍未散去的双眸,江执心跳一滞,没再藏起自己的心事,先一步开口告诉道:“我今日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想念父皇了。”

    他原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父皇所留遗诏的真正内容,但薛适望着他时紧张而担忧的目光,像是温柔却充满力量的手指,只需微微一动,便可轻而易举地撕下他所有的伪装。

    “父皇曾留下一封传位遗诏,他将皇位传给了我。”

    薛适记得奚玄当年曾说,江接看过遗诏后脸色十分不好,原来是因昭景帝将皇位传给了“江岑许”而非他。这般想来,当年江接和明文昌接连派人对还是五公主的江执赶尽杀绝,都是因知晓了遗诏的内容。

    “父皇一直知道,当年死的人是小五,而我活了下来。”

    这是薛适第一次从江执口中听到当年的事。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目光是说不尽的悲凉和落寞。

    “小五性子顽劣,不喜读书,爱骑马打猎,很爱热闹。因我们长得相像,她时常着男装假扮成我,跟着二哥四弟几个偷溜出宫。

    我受不住他的央求,无奈扮成她的模样替她上学堂。那时我只想着,妹妹爱玩一些也无妨,只要她喜欢,只要她快乐,大不了事后我亲自教她。

    可没想到……正因如此,明文昌派去下毒的人将小五错认成了我,小五因我太子之位无辜受牵,代我而死。”

    因老板娘忙着招呼另一桌客人,最后的温梨汤是她五岁的女儿帮忙送过来的。薛适谢过后,给自己和江执各倒了一杯,听着江执提起过去,入口的温梨汤好似都染上了苦涩而辛辣的滋味。

    “我回去的时候,殿内火起,我冲进去抱住小五,但她已中毒太深,哪怕我能将她从火中带出来,也救不回她。”

    那时候,江执从学堂往宫殿走,觉得今日的课业实在重要,等江岑许从宫外回来,他一定得哄着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学一遍。

    正想着,就听宫人急急喊着:“起火了!”

    “太子还在里面!太子方才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吐血,太医还在路上,太子又病得那般凶,根本逃不出来啊!”

    太子……是小五!

    江执不管不顾地奔向殿中,完全不顾身后宫人焦急喊着“五公主不要进去,火势太大了!”

    猩红的火光中,他看见向来活泼的妹妹虚弱地躺在地上,他抱起她时,她只剩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但撒娇的语气却一如从前。

    “哥哥……我替你喝下很难喝很难喝的茶,谢过以往的每一次……你扮成我的模样代我上课,予我自由……

    我要去、找母后啦,哥哥,你一定要……活下去……”

    宫中无人知晓,那一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一个妹妹为了保护她的哥哥,亲自烧毁了自己的尸身。

    喜爱自由的公主被永远困在了深宫。

    太子病逝,殿内走水,公主毁容……

    谎言之下,太子江执的一切从此被埋葬在火海,世间只有戴着金色千叶莲面具的五公主江岑许。

    但江执骗得了世人,却无法骗过他的父亲。

    可昭景帝却也只能陪着自己的儿子一起,上演荒唐公主的戏码。

    那时的他们,撼动不了明家。

    明家百年大族,明家家主陪着高祖打下大益江山。明文昌更是出类拔萃,才能远胜家主,祖母在位时,他深受信任、权倾朝野,父皇登基亦是他亲自辅佐。

    这样的人本该是一代又一代帝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他想要取而代之,自己坐在高位之上。

    恰昭景帝本就不爱朝政,偏好佛法字画,吟诗作赋。若非几个兄弟先后病逝,只剩他一人,他绝不会登上皇位。所以初为帝的那几年,朝政大多由明文昌操持。

    也因此,明文昌的野心愈来愈大,暗中培植的力量越来越多,等昭景帝渐渐发觉,明文昌的话远比他有分量时,已经太迟了。

    “父皇一直很后悔,后悔他没有早些担负起属于帝王的责任。我也怪过他,怪他没有护好母后和小五,可是我……”江执自嘲道,“也没有护好父皇。”

    “不是的……”薛适轻声打断他,“再聪明的人,也难以揣度恶人的叵测居心,因为你与他们本质不同。”

    “你很好,是那些人……太坏了。”

    薛适不知喝了多少杯温梨汤,许是因江执的曾经太沉重,她听着听着,唇舌间只有酸涩和灼痛,并无一丝一毫的甜。

    她靠在摇椅上,缓慢道,“你没有三头六臂,却保护了很多人。”

    “你保护了我很多次。”

    在他们还未相熟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善意的提醒一次次藏在故作刻薄的话语中。

    总是说要她死,但每一次危难关头,来救她的人,都是他。

    “你保护了大益和百姓。

    是五公主的时候,你对抗着江接,稳定朝政。是平襄王的时候,你对抗着什勒,护卫和平。”

    “你不是护不住任何人。”

    “昭景帝对此亦深知,他留下遗诏,并不是强求你必须坐在那个位置,才能达成他的期愿。

    他只是,相信你,觉得你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好的。

    你配得上……”

    身旁的人声音渐渐变得轻软而温喃,断断续续的,不甚清晰。

    江执察觉出不对,立即起身蹲在薛适面前,她闭着眼,靠在摇椅上微蹙着眉,呼吸也重了几分。

    江执触了触她绯红的双颊,指腹微热,又看了眼薛适手边空了的瓷杯,将自己那杯一直没喝的温梨汤一饮而尽,果然是酒的味道,虽然酒味很淡,入口也甜,但薛适的酒量向来奇差,哪怕是果酒,几杯下去她也会醉。

    这时,另一桌客人似和老板娘说着什么,老板娘急忙带着女儿过来道歉,原来是女儿拿混了另一桌客人的梨馨酿和他们的温梨汤。

    江执劝慰了几句,见他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提心吊胆的小姑娘才放下害怕,不再怯生生地躲在老板娘身后。

    怕薛适坐在马上一路颠簸会不舒服,江执将马系在饭馆的松树下等明日再取,与老板娘他们道过别,背起薛适朝春水河的方向走。

    饭馆离春水河并不远,走路需半个多时辰。

    江执抬头看着天上,冬日的天色要比夏日深,因而星星虽稀疏,却更加澄灿而明亮。

    他们头顶星空,从寂静走至繁华,在这样的黑夜中,时间似变得长久,好像他们之间,已轮转共度了几生几世。

    颈侧一下一下扫过温热的呼吸,江执偏头朝趴在自己肩上睡得极沉的薛适无奈笑道:“傻瓜,喝了半天的酒,怎么也没告诉我?”

    “也怪我,贪恋你的温柔,迟了那么久才发现。”

    走到薛适家门前时,江执把她轻轻放下,转而横抱起她。

    动作间,薛适下意识抱紧江执的脖子,顺着她的力量,江执不禁俯下身,这一下,喉结不经意地擦过她温软的唇瓣。

    他浑身骤然紧绷,看着薛适迷迷糊糊窝在他怀中,安然倦醉的睡颜,甚至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只觉世间倏而寂静无声,唯有胸腔中疾风骤雨般的心跳,凝带起细密的重量,让他不可抑制地低下头,从大门走进房间这一路,轻却久地吻着怀中人的眉毛、眼睛、鼻尖……

    至将人放在床榻时,他的呼吸已变得粗重而深绵,他撑在薛适身上,眼神如灼烫的烙印,久久刻在她红润的樱唇。

    他喉咙发紧,出口的声音又低又哑:“薛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看着她酡红的面容,江执俯身慢慢凑近。

    他闭上眼,最后只将那记吻,轻轻落在了她醉染的红颊上。

    江执给薛适掖好被子,唇边的笑容比起往常多了丝执拗意味,“无论是不是,我都会缠着你,永远不放手。”

    “你可不要……被我吓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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