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带她第一次来谈思思家,她只看到一堵堵颓圮泥墙围成的小屋。

    令人担心是否会在下一秒倾倒。

    院子里,一个四肢黝黑、身材矮胖的妇女背上背一个襁褓,埋头于混乱的鸡窝里,一面赶鸡一面捡鸡蛋。

    “你好,请问谈思思同学在——”黎芷伶话没说完,只见那妇女如惊弓之鸟般直起身子,面露不安地走过来。

    妇女脸颊时不时抽搐,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断断续续地问,口中如同含了颗核桃,“你......是......谁?”

    从她的异常反应中,黎芷伶想到网上浏览到的脑瘫患者症状。

    “阿姨您好,我是谈思思同学的老师,想来问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

    “上学,她要上——”中年妇女声音断断续续。

    “上什么上,学习有什么用,学了还不是回家种地。”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从土屋内走出来,嗓音粗犷强势。

    黎芷伶和许沐风对视一眼,许沐风走上前去有理有据地说,“谈思思爸爸,现在义务教育法不允许中途辍学。你强制谈思思同学不去上学,是违法行为,可以依法受到处罚。”

    “她花这么多钱读书,还不如在家多做些事攒点钱。自愿放弃,不想上学,难道还逼着去读?”谈父情绪有些激动,气势却没先前那么足。

    黎芷伶说:“谈思思爸爸,是不是该问问谈思思同学的意见?”

    中年妇女姿态怪异,以剪刀步走来,嘴里含糊半天,艰难挤出几个字:“让她去。”

    说话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从屋内走出来。

    肖云抬抬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谈思思爸爸,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学,只有谈思思同学一个人在家。别的家长听到了只会说您的闲话。”

    谈父态度有所松动,“她就算想读,我们也没有钱交学费。”

    肖云说:“只要您同意谈思思同学去上学,学费的问题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谈父眼中浮现出犹豫。

    黎芷伶见到谈思思,第一印象是个黑黑瘦瘦、营养不良的小姑娘。

    小姑娘太瘦,脸巴掌大,脸颊深深凹陷,那双本该可爱灵动的圆圆大眼此时显得格外突兀,怯生生地打量她。

    她蹲下身,视线与小姑娘齐平,语气放柔:“你好,请问是谈思思同学吗?”

    小姑娘目光慌乱地在面前所有人身上流转一番,最后又回到她身上,双手绞在一起,抬眸飞速瞄她一眼,片刻后点头。

    “思思,我们都是你的老师。你跟我们说,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小姑娘第一眼看向不远处的父亲,眸中的惊恐藏不住,绞在一起的双手互相掐住,小腿肚几不可察地发抖。

    黎芷伶内心某处柔软下来,“你说实话,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思思想不想读住宿,想不想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

    小姑娘眼中逐渐现出一束亮光,须臾重重点头。

    黎芷伶直起身,握紧她骨节咯人的小手,冷声说:“谈思思爸爸,现在总该能让谈思思同学回学校了?”

    谈父虽不乐意,但只能如此:“去吧!”

    中年妇女显得异常兴奋,露出一丝看似扭曲的笑容,喉咙处如有痰卡住的霍霍声。

    临别前,黎芷伶牵着小姑娘走到中年妇女身边,言辞郑重地问:“您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中年妇女目露诧异,神情越急切,嘴里越只能发出抽象错乱的声音。

    “妈妈叫王英。”谈思思稚嫩的声音响起。

    黎芷伶笑着点头示意:“谢谢你,王妈妈。”

    王英愣住好半晌,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竹篮里的鸡蛋掏出来,将一个个鸡蛋在衣服上擦干净后重新放入篮子,将篮子一股脑塞到她手心。

    她小心翼翼地提住鸡蛋,递回王英面前,“王妈妈,我不用这么多鸡蛋,您留着自己吃。”

    王英脸更红了,双手轻轻触碰她的手臂往回推。

    许沐风附耳悄声说:“芷伶,收下吧!到时候也可以给孩子们加餐。”

    黎芷伶不好意思再次推拒,“王妈妈,谢谢您的好意。”

    她、许沐风、肖云三人帮谈家干了些家务,收拾好谈思思的行李,一并回到孟禾小学。

    孟禾村地势险峻,很多孩子上学需起大早走山路考虑到安全问题,所有学生在学校住宿。

    黎芷伶帮谈思思放好行李,小姑娘悄悄上前拉住她的手,递给她一块橙子味饴糖。

    “思思自己吃,老师不吃。”她蹲下身,温柔一笑。

    同班同学见到谈思思,纷纷围拢过去,孩子们很快欢声笑语地打成一团。

    之后的半个月,她和六个孩子充分熟识。

    这些孩子大多为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知识程度并不高,基本上只能管孩子的吃饱穿暖,至于心灵上的呵护还是些许欠缺。

    六个中唯一一个确诊自闭的孩子名叫何嘉旭的小男生。

    这个小男生上课从不回答问题,也不看黑板,不和同学老师交流。下了课除去上厕所接水外,他也从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并且不允许任何人近身。

    有一次,她想和他聊聊天,他目光四处乱瞟,双手紧张到乱颤甚至痉挛。

    许沐风见状支开他,“嘉旭先自己去玩,我们待会体育课一起踢足球,好不好?”

    小男生眼中露出罕见的光亮,一脸心满意足地点头。

    等人走远,黎芷伶苦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交流,甚至和这些孩子交流。”

    许沐风说这些孩子看起来或多或少都有些自闭倾向。

    他说:“芷伶,单凭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女孩秀眉轻拧,似乎陷入极其复杂的谜团中。

    许沐风温润一笑,“没想到芷伶你居然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我觉得,我太幸运。”黎芷伶垂眸浅笑,“以前我只是懂这个道理,现在明白这个事实。”

    也难怪纪明谦之前总说,她只是仗着他对她好。

    许沐风轻拍她的发顶,“芷伶,稍后再聊,我先去上课。”

    黎芷伶脑海中一团乱,一直以来的迷茫感愈加深厚。

    “芷伶,你没事的话来看看孩子们上体育课怎么样?顺便给我拿水和毛巾。”许沐风去而复返,一向沉稳的气质中糅合进元气满满的活力。

    骄阳似火,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带领一群像小兔子般蹦蹦跳跳的孩子四处奔跑。长长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般舞来舞去。

    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此起彼伏,连偶尔绊倒也不在意,拍拍屁股,双手在衣服上擦擦,继续跟着跑,跟着挥洒汗水。

    半个小时后,许沐风让孩子们自行踢球,逆光朝她走来。

    男人周身洋溢漫不经心的氛围,举手投足间慵懒松弛,看起来给人不靠谱的模样,实际上步伐稳健。

    她忽而晃神,又想起那个人。

    “芷伶,水。”

    许沐风笑意粲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少年感十足。

    她瞬间回神,递去水和毛巾,“哦,学长,给。”

    许沐风拧开瓶盖喝口水,擦擦汗,坐到她身边,“看,他们多开心。”

    黎芷伶望向远方人影喃喃:“他们以后的命运会怎样?”

    “人生烦恼不少,快乐却不多。芷伶,我们也只能陪他们走这一段路,之后的命运到底如何只能看他们自己。”许沐风唇角依旧盈满和煦笑意,“芷伶你说呢?”

    “我不知道,但我害怕他们失去希望。”惬意的氛围感染下,黎芷伶彻底放松,不似平时一样再三斟酌言辞,无意识地说出心声。

    她知道有多难获得希望,就有多容易失去希望。

    初三那年被欺凌,她不止一次想一死了之,后来休学一年在家才脱胎换骨。

    在家那年的记忆她记不太清了,可时至今天,那种强烈的苦痛仍旧深入骨髓,伴随欺凌记忆的复苏而隐隐作痛。

    只记得她复学那天,阳光晴朗,自那以后爸爸妈妈每天陪着她,跟她说:“伶伶,你是个伟大的孩子,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如果没有家人的长期陪伴,她熬不过那段地狱时光,痛苦和折磨太容易诱她走上绝路。

    那个晴空和现在的晴空合二为一,给她带来一种时间从未流逝的错觉。

    “学长,你为什么想到要来支教?”

    许沐风笑说:“芷伶,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支教,高二起每年暑假我都会跟爸妈去不同的地方支教。我爸妈说站得高容易脚不着地,脚不着地便会傲慢。人可以骄傲但不能傲慢,长此以往容易误事。”

    “我之前和你说,我们家和纪家、黎家这一类不同,你知道不同在哪里么?”

    黎芷伶洗耳恭听:“在哪里?”

    “以这两家为代表的家族财力雄厚,原始代代积累得足,关系网四通八达。我们家从我爸妈这辈起才开始发家,他们是读书加撞上好机遇才有今天的成就。”

    黎芷伶理解白手起家有多难,由衷感叹:“机遇是一回事,有承接机遇的实力更是另一回事,叔叔阿姨真不容易。当然,学长你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谢谢你,芷伶。”许沐风笑容意味不明,“我们家害怕跌落阶层,所以对子女约束的规矩比较多。芷伶,你是不是有时候觉得我很假?”

    “没有啊!”她忙不迭摇头。

    许沐风眸中沉溺深情,“你啊,果然是个傻姑娘。”

    黎芷伶刻意避开他的眼神,干笑几声。

    温哥华。

    纪明谦看到那条动态,恨不得捏碎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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