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高二第一次月考的物理,教室里桌椅还维持着考试的样子,大部分桌椅都被摆在走廊上,祝原洗了把脸,朝着走廊外面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赵彦坐在祝原的位置上,看见她来了,起身笑着朝她说,“课代表物理考得怎么样?”

    祝原从自己的座位上抽出几张纸,擦了擦脸,叹了口气,摇摇头,回他:“一个成语形容考试状态——

    汗流浃背。”

    赵彦是自来熟。高二刚文理分科没多久,他一个从一班重点班调来五班的已经自然地融入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群体了,他笑着把手搭在旁边男生的肩上,对她说,“课代表谦虚了,但形容很到位,美美兄这次出题很凶狠啊。”

    王英美是高二的物理组组长,按照学校惯例,每一个年级的科目教学组长负责考试命题,大多数情况下高二物理考试的试题都是他在出。当然联考这种特殊情况除外。

    大家第一次见到王英美这个名字,都期盼着等到一个美丽知性的女物理老师。

    不知道谁提前打探到了消息,在班级群里说王英美是一个四十多岁五大三粗、阅卷手起刀落的猛男,还附了照片,群里一阵抱怨。

    高二开学见了真人之后,发现他为人好亲近,对学生也很有耐心,总是把下课挂在嘴边,似乎比学生还不愿意上课,下课看见他有时候拿着包零食在走廊上吃得津津有味,遇到学生了,还得拉上一起边唠嗑边吃,不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他和同学们很快打成一片,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叫他美美兄,他也乐呵地应,这个名字就这么叫下来了。

    赵彦旁边的男生耸了一下肩。赵彦的手从他身上滑下,男生撇了下嘴角,“对你来说凶狠吗?刚对完答案,你选择题才错了三个,别在这装。”

    赵彦微微一跳,把手圈上男生的脖子,往下一压,“谁也别说谁好吧,你他妈就比我多错了两个。”

    祝原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再理会他们的打闹,扭回头坐下来把这几天考的试卷整理放在一起。

    虽然已经文理分科了,但是高二还要通过九门科目的考试才能参加高考,被称作学考。

    选了理科,文科依旧要学要考,只不过最终这九门考试都不会太难。大部分文科老师对理科班的文科科目只会挑重点讲,理科老师对文科班讲解相应知识点时也不会讲得太深入,最终学考文理科考试的试卷是一样的。

    为了适应学考,三中高二上学期每次考试九门的试卷文理科是一样的,排名也一起排。

    已经考了两天了,还剩明天一天的生物、政治、历史三门科目。

    考完这三门,高二的第一次月考就正式落幕了。

    背后打闹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赵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之前在一班,有个同学才牛,我和他一个考场。今天考完拿他试卷对答案,你猜怎么着?”

    男生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有屁快放。”

    “我拿他试卷对了答案,估摸着他这次物理又得满分。”赵彦摇摇头,“人比人,气死人啊!”

    话音刚落,赵彦惊呼一声,拍了一下脑袋,“我就说我忘了什么。课代表,老钱让你现在把生物作业抱过去。”

    祝原应了声好。

    他们转身进了教室,慢慢走远,男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说的那人是谁啊?”

    -

    高二五班是理科班,一共六十个人,生物作业布置的是学校统一买的教辅资料,差不多有A5纸张那么大。书有些厚,作业摞起来抱在怀里,高度遮住了祝原的眼睛。

    她只能半歪着脑袋看路,刚准备转身走,听见有人大声叫,“同学——”

    祝原把脸向声音来源的地方侧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出声的那个人,拉开凳子的声音刺耳,刚刚还坐在外面走廊的学生作鸟兽散,有人惊呼。

    左眼一阵剧痛传来,手上的作业被撞得落地,乒乒乓乓的声音连续不断,狭小的走廊一阵混乱。

    三中的教学楼是回字少一划的结构,篮球在撞到祝原的眼睛和手上的作业后,弹到了二楼走廊的柱子上,向一楼落下去。

    -

    祝原的眼睛很疼。

    那一瞬间眼睛的感受像是小时候顽皮,把妈妈放在桌上的辣椒酱打翻,溅下来一滴落到了还没有桌子高的祝原眼睛里。

    她第一次尝到辛辣的滋味。不是通过舌头,而是眼睛。

    真的像火在灼烧,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跑出来,控制不住。

    连续不断的泪水在诉说她的难受,但没有丝毫减轻她眼睛的疼痛,依旧像有人拿着针戳她的眼球,刺痛难忍。

    篮球砸到了人,刚刚散开的人群慢慢朝她靠近,有聚拢的趋势.

    祝原不想在泪流满面的情况下被人围观。但流泪是生理反应,她不想哭,却根本控制不住,有些狼狈。

    好在,下课铃声在此时突然响起,比起凑陌生人的热闹,还是去食堂吃一顿美味的饭菜对刚刚经过了考试摧残的学生来说更有吸引力。

    有人大喊着吃饭去,人群朝楼梯口移动。

    祝原捂着左眼,右眼半睁着,往后退去,想给过路的人让出位置。

    “借过一下。”

    祝原听到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背后是书桌。

    她早已没有退路。

    -

    在眼睛视物有障碍的时候,嗅觉能更快感知一个人的存在。

    燥热的夏季时常有风,刮起少年人身上白色T恤的下摆。

    祝原在燥热的风中闻到一丝柑橘薄荷的味道,还未来得及分辨。

    她在泪水朦胧中半睁着右眼,看见有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走到她的面前,慢慢弯下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用手一本本拂去上面的灰尘,收拾好后抱在怀里。

    视线轻轻扫了她一圈,似乎在确认除了眼睛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地方疼痛难忍。

    他注视着她的双眼,似乎是怕吓着她,语气舒缓:“同学,你还好吗?”

    女生听见他出声询问时,眼里带着一丝错愕。

    不过数秒,反应过来刚刚飞来横祸的篮球应该与他有关,抬眼看向他,张嘴想说些什么。

    柑橘薄荷的味道近了,她能确定就是眼前人衣服的味道,风还在不停地吹.

    他衣服的味道涌向她,包裹着她,簇拥着她。

    他一双眼睛从容温和地看着她。

    她最终没有开口。

    -

    江合第一次见祝原的时候,就是这一个场景,她捂着左眼,不停地流眼泪。

    在人群里脆弱得像一只被抛弃的幼鸟,好不可怜。

    他带着愧疚的心情走到她的面前。

    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睛像被河水冲刷过无数次、已经能照出人样子的透亮的鹅卵石,干净清澈。

    似乎因为疼痛难忍,江合看见她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被奶奶拉着看的《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的那一句——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

    好一会,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她才好像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慢慢把左手放下来。

    尝试着睁开左眼,但由于太痛,只能半睁着看他,“不太好。”

    江合把手里的作业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屈膝身体往下弯,手撑在膝盖上,和她平视。

    她的眼睛很红,还在不停地流眼泪。

    他注视着她。

    她的眼睛突然闪躲了一下,女生脸上一点淡淡的红色从皮肤里透出来。

    -

    江合注意到自己的距离太近了,而他长久的注视似乎让她不太适应。

    “抱歉。”

    他直起身,“很疼吧,我送你去医务室看看。”

    “可以,但我要先把作业送过去。”祝原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想抱起桌上的生物作业。

    江合出手虚虚拦了她一下,并没有碰到她的手臂,“我帮你,送到哪?”

    “新教三楼。”

    新教学楼不在这一栋,整个高二只有一班在新教学楼。

    钱重是五班的生物老师,也是一班的班主任,办公室自然就被分在离一班近的新教学楼。

    江合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低头看到是生物作业。

    他抱起来,朝她说,“走吧。”

    他转身之后,她才从桌上拿了张纸擦眼泪。

    希望自己此刻没有过分狼狈。

    -

    “阿彻——”

    江合侧身看向叫他的那个男生,眉头微微下压,眼神有些冷峻。

    男生抱着篮球朝他跑过来,额头渗出了许多汗水,“刚刚捡球累死我了,上下楼人太多了,才挤上来。”

    江合还没说话,他又笑眯眯地朝站在江合背后的祝原看过去,

    “同学,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刚刚被人撞了一下,球从手里滑出去,就飞了。我当时喊你了,但是没想到还是撞到了。你没事吧?”

    祝原抬头看了一眼江合。

    她以为他才是始作俑者,所以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他这些为了弥补过错所做的举动。

    男生站在她前面,她看不见江合的表情。

    “还好,这作业我还是自己——”

    江合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

    下一秒把作业塞到孙宥的右手。

    孙宥左手抱着篮球,右手接住作业,哎哟了一声。

    “这也忒沉了。”

    江合带着祝原掠过他,继续向前走。“那这作业就你送吧,我们先去校医院。”

    孙宥的声音追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诶——你们,不是,没人告诉我送哪啊!”

    江合没回头,脚步也没有停歇,“老钱办公室。”

    说完,他又低下头看她,似乎是打算再确认一下,“对吗?”

    “对的。”

    -

    九月份六点的校园不再像六七月那么燥热。

    祝原最喜欢九月一天之中的下午六点,能看到绚丽神秘的晚霞,也能感受风轻轻拂过面庞。

    夕阳的余晖洒在每个角落,为校园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九月的魅力在一天的这个时刻尽显。

    “真的还好吗?我看你一直在流眼泪。”

    江合突然出声,打断了祝原的胡思乱想。

    刚刚她对他说感觉不太好,又对孙宥说还好,不免有些强撑的嫌疑。

    “真的还好,刚开始很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年的头发上,黑色的头发被照得显出亚麻的颜色,显得柔软。

    “至于流眼泪,我真的不想哭,但是控制不住。”少女颇为无奈的看着他。

    “你看”,少女突然朝他笑起来。

    她也许在想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能看出来此刻她流露出来的好心情不似伪装,但少女的泪水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操作系统坏了的软件。

    她尽可能地调动脸上的面部器官发布笑容指令。

    眼睛却不听,委屈又可怜地看着他掉眼泪。

    有细碎的太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进她的眼睛里,呈现出琥珀一般的晶莹剔透。

    江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向他证明:她没有撒谎。

    这是生理性眼泪,一点也不受控制,根本不是她说停就停的。

    她也想停。

    但有些行为不受控制,连她自己也没办法。

    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轻笑出声,略带笑意的声音传入祝原的耳朵,“好了,我知道了。”

    “我替孙宥,还有我自己向你道歉。”

    少女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道歉。”

    “总归是我的球砸的你,抱歉。”

    祝原抬头和他对视了三秒,低头笑了一下。她又重新看向他,

    “我是清汤大老爷,不搞连坐那套。”

    “所以——

    你不必感到愧疚,更无需道歉。”

    她轻声说,“谁都不能让你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道歉。”

    “没有这个道理。”

    说完朝前走去,夕阳一点点落下,余晖落在她的发上。

    少女的马尾随着走路晃动,鲜活生动。

    她前方是耀眼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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