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天幕下,白衣女子恍如鬼魅,覃昭又回到那方天地,忽略心中点点心悸,这些年她早已习惯。

    仍然是哪些熟悉的画面,泼墨的夜色,熊熊燃烧的烈火,黯黑的血液,断断续续的哀嚎声……

    泪水悄然滑落,时间竟然不是止痛药,那些痛苦、仇恨根植内心深处,始终企图长成参天大树,妄想把她拽入深渊。

    微抬起右手,曾经莹润如玉的双手布满伤口,鲜红的血液沿着伤口滑落,哒,滴落在地上没入落叶残渣。

    不必理会,反正在梦里。

    踏进破败的宅院,一阵刺痛,低头,血肉模糊的脚踩在散落着碎石的青砖地上。我的绣花鞋,怎么找不到了。

    哎,算了,反正在梦里。

    推开破烂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房屋仿佛被洗劫一空,窗棂腐朽,墙角蛛网密布,隐约显现出火烧的痕迹。

    谁能想到这竟然就是昔日闻名天下的慕月山庄。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李后主的诗真是应景。

    恍惚间,眼前出现往昔雅致秀美的山庄,粉墙黛瓦,亭台楼阁。

    哈哈哈《醉山河》果然一举夺魁……

    一身着湖蓝广袖华服男子向主位同色衫裙打扮的丽人作揖行礼。

    多谢夫人倾心教导,为我慕月山庄培养出这么优秀的继承人。

    昭儿天资聪颖,所作绣品针针精细,绣韵天成,日后成就定远胜于我。

    两人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这应该是覃昭对这梦境唯一满意的画面,可以见到爹娘。

    但是,她知道此刻的幸福只是为了让她沉溺,堕入梦魇,无声无息消失在世间。

    小的时候,覃昭生病住院,时常疑惑:既然让她降生在这世界,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抹杀她,早产、被抛弃,还有这梦境。

    她自问从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甚至上辈子一家人常常布施贫穷,结果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经过多年琢磨,这梦像是拥有特定程序,她知道如何破解。

    不急,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爹娘,她想多看两眼。

    眼前的两人商量大办她的笄礼,宾客宴饮如何安排。

    覃昭双手抱膝蹲坐在花厅一角,笑意盈盈地看着这美好画面,这是回不去的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酸软,慢慢起身,人总该向前走。

    来到两人身旁,去触摸娘亲肩膀,一瞬间温馨不在,困身火海,灼烧的疼痛感袭来。

    梦里也会痛。

    昏暗的房间,覃昭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暮春时节夜晚还带着阵阵寒意,她却满头大汗,全身亦被汗水浸湿。

    抚上脸颊,一片湿润。

    睁开双眼,无声的尖叫在喉咙中止住,沉重而窒息。

    剧烈跳动的心脏,她试图用急促的呼吸平静,不能激动!不能难过!

    仇人已被凌迟,大仇得报,如今的安稳生活乃爹爹娘亲用他们毕生功德求来的,她该珍惜。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为了她的身体操碎了心,绝不能生病,再让他们担心。

    感觉到口渴,陡然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脚刚接触地面,一扭跌坐在地上,一阵阵眩晕,全身麻木,慢慢没了意识。

    透过窗户,天边显出鱼肚白,淡青色天穹只剩几颗残星,不多时,曦光将照亮整个天际。

    又是一年春三月,热闹二十多天的上溪村归于往日的宁静。

    “覃奶奶早上好!”

    覃慧书提着菜篮正打算进门,伴随哒哒哒的脚步身后传来招呼声,声音稚嫩。

    “哎!诺诺回来啦,这小裙子上这么多花朵!冷不冷哦。”

    牵着她的小手就要进去,这孩子,每次昭昭都是给她一块布,让她自己玩,也不哭闹,回来还是想和昭昭待一起。

    程诺就等着她覃奶奶这句话,上次和姐姐见面还是元宵节,一大早回到老家她就呆在自家院子门口,等待姐姐起床。

    “今天姐姐起床比诺诺晚哦,我……”小胖胖正高兴。

    “诺诺,诺诺,吃饭啦!”

    “覃奶奶,妈妈喊我吃饭,等会儿我过来玩。”转身跑进了屋。

    “慢点,小心摔了。”

    那小短腿连蹦带跳,覃慧书赶紧嘱咐。

    听见屋外的说话声,姚玉恩全身一哆嗦,糟了,昭昭还没有吃饭。

    以书掩面,悄悄移过一只眼睛,只见覃慧书穿过堂屋径直走向厨房,出去时精神抖擞,回来无精打采的。

    “一大早的,遇到啥事啦。”

    思考不过三秒,疾步来到厨房,“我已经做好攻略,京北无论何时都是热门旅游点,人多得很,要不就趁这两天天气不冷也不热去游玩一圈。”

    覃慧书有些失神,好半晌才低语:“我们去旅游,谁给昭昭弄吃的?”

    “嘿嘿!我们三个一起去啊。”

    姚玉恩抢过蕨菜掐了掐:“这蕨菜嫩啊,中午用来炒腊肉正好,我就好这一口,你一早就是去弄这个?早说我们一起去。”

    见他提到这,明显覃慧书有很多话说。

    “回来的路上碰见友兰,凌晨三点多就去了北坡,说是蕨菜这两天价格还可以,另外也可以快递给明礼和玉宁尝尝鲜。”

    覃慧书打开冰箱看见前几天隔壁程家送的几个紫薯还完完整整的,

    “冷锅冷灶,早饭还没影,你不吃,昭昭也不吃?”

    姚玉恩见势蹑手蹑脚挪过去挨着覃慧书,拿出紫薯一边削皮一边道:

    “我看书入了迷!”

    “弄好紫薯就去叫昭昭下来吃早饭。”

    “友兰回来啦?明礼不是接她去城里住,才几天哦,怎么就回来了。”

    覃慧书叹气,“她说不习惯,你说说,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明礼,好不容易明礼读书出息有了好工作,玉宁也是个良善温柔的,不享享福。”

    “我看她那手腕细的就剩骨头,背着那么大个背篼,这么操劳,要是出点什么事,明礼和玉宁不知道多自责。”

    覃慧书早些年过得艰难,受过村里人诸多帮助,特别热心肠。

    对于同样苦尽甘来的白友兰,颇为惺惺相惜。

    她也明白友兰为何为此,就是想着还不到五十岁,趁着身体还能动,多做点,不给孩子添负担,现在年轻人压力大。

    覃慧书夫妻也就近些年才完全歇下来,两人种着家里全部的田地,舍不得荒废。

    她今年已经五十二,姚玉恩也五十七岁,确确实实忙碌半辈子。

    记得那年姚玉恩背玉米摔倒,幸好身体硬朗没受伤。

    覃昭多次劝说,并且拿出杀手锏,哭诉她有能力给村里的孩子建活动室,能够成立朝阳梦想基金资助学生,爸爸妈妈却还在地里辛苦劳作,外人怎么看他们兄妹。

    那孩子本来身体就不好,他们哪敢让她流眼泪,只能答应。

    其实一家四口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过是爸爸妈妈看重自己的儿女,舍不得别人因为自己对两个孩子嘀咕。

    覃昭更是表示如果一定要继续种地,可以花钱请人种或者她去种田。

    姚玉恩覃慧书怎么舍得,自家闺女这双手柔软白皙,他们平时连饭都舍不得让她做。

    看见覃昭打算让在外读研的覃照请假回来,连连阻止。

    如今家里的几亩地全部租给别人种着,就留了一小块种了点葱姜大蒜和时令蔬菜,有时蔬菜长得好,东家送些,西家送些。

    两人想通了,如今这生活过得那叫一个悠闲。

    “友兰把菜园子打理好种点蔬菜就好,等吃了早饭我……我还没有说完……”

    覃慧书转身,姚玉恩已经走向二楼。

    覃昭家位于上溪村村尾,前些年把老屋翻新,成了现在的三层楼房,采用中式装修,花费巨大,姚玉恩覃慧书原本想着就粉刷一下墙壁,简单装修一下,不过拗不过覃昭。

    姚玉恩覃慧书夫妻住一楼,覃照住二楼,覃昭住三楼。

    “昭昭,昭昭,我们今天早上喝红薯粥,你妈妈做了蒸饺还炒了个小青菜。”

    看着小客厅里的绣架心知肯定熬了大半宿,吃饭时必须让她妈妈“批评批评”,不拿身体当回事。

    “昨晚上是不是又熬夜绣东西啦……”

    姚玉恩边敲门边轻声说道,疑惑屋里没有丝毫动静,随即推开门。

    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脊背。

    “昭昭!!!”

    昨晚一起讨论今天一起酿桃花酒的乖女儿现在无声地躺在地上,长发散乱,面色苍白。

    也不知道在这冰冷地上躺了多久。

    爸爸怎么就没有早点来唤你。

    姚玉恩双手颤抖半扶着覃昭,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凉。

    他腿脚发软,镇定心神,背上覃昭下楼。

    “慧书——慧书,昭昭晕倒了。”声音哆嗦。

    覃慧书正在淘洗青菜,闻言冲出来,看见姚玉恩背上的覃昭,脸色一白,

    “林礼回来了,让他开我们的车,帮帮忙送我们去医院,你那三轮车速度太慢。”

    姚玉恩匆忙出了门,覃慧书去拿身份证、医保卡等证件,家里所有证件都放在一楼书房。

    索性去医院多了,熟悉流程,覃昭很快就进了手术室。

    程诺一向乖巧,今天吃饭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院子。

    “诺诺,吃饭看着碗。”

    万奶奶看着小孙女差点把饭喂到鼻孔里,笑着提醒。

    隔壁院子传来汽车喇叭声,程诺滑下椅子,跑向外面。是爸爸回来了,抱着程林礼大腿,“爸爸,姐姐没有回来吗?”

    程林礼抱起女儿。

    “昭昭怎么样啊?”万奶奶拿出一副碗筷。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没有出手术室,不过应该是老问题。”

    “诺诺还吃吗?”

    万奶奶接过诺诺,给她拿了个苹果啃着。

    她皱眉看着儿子:“怎么没等昭昭出来?”

    “哎,这孩子样样出众,可惜从小就多病。当年……”

    “妈!”儿媳宋舒然打断她的话语,“这话要是被姚叔覃婶婶听见一定和你急。”

    “我,我也心疼昭昭,那时小老鼠一样,都说养不活,现在亭亭玉立,聪慧又孝顺。”

    万奶奶又对儿子说,你覃婶婶他们恐怕还没有吃早饭,她再炒两个菜,等会儿送去医院。

    晚上七点多,郝圆圆正打算去703病房换药水,耳边感觉一阵风拂过,一个高挑的身影略过她身旁。

    呀!大学生!

    她是去年八月从外省考入医院的护士,回到护士站,和同事蛐蛐遇到个大学生。

    叶棠做着记录,头都没抬,

    “那是覃照,京北大学研究生。”

    哇,人长得好,成绩也好,老天爷!郝圆圆心里流泪,自己是甩出的泥点子,那人是精雕细琢的完美作品。

    叶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亲戚吗?

    叶棠没有听到声音,抬头见她眼睛瞪得极大散发着奇怪的光芒,这一个个小年轻天马行空,主动解释,

    “708病房的病人是他的妹妹,近些年那闺女情况还有所好转,来这儿少,说句不好听的话,小时候这里就是她另一个“家”,这家人,医院啊,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么惨吗?

    708病房的病人虽然现在还没醒来,郝圆圆去换药的时候也见过,那女孩双眸紧闭,唇色泛白,不掩面容精致,如同画中仙。

    感受到郝圆圆的低落,叶棠摇了摇头,这些小姑娘还有的学。

    “其实他们这一家在我们整个县都比较有名,当年两兄妹在15岁以优异成绩考入京北大学,要知道我们县多少年不出一个顶级高校学生,两个人年龄还这么小,读书时多次跳级,当时省里县里去学校去村里采访,京北大学等顶级高校也都过来了的,那些新闻现在都可以搜索到。”

    15岁!!!

    什么家庭啊,两个孩子都如此优秀,这祖坟不只是冒青烟吧,恐怕是着火。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病房里的谈话,应该是阿照回来了,姚玉恩起身打开门。

    “爸爸……诺诺。”

    覃照进门一一打招呼。

    他拉过覃昭右手,问起情况,姚玉恩表示,医生说太过劳累,精神疲惫寒意入侵,还是原来的说法,仔细调养就好。

    呼出一口长气,高度紧绷一整天的精神得到解脱,目光温柔而疼惜停留在覃昭苍白的脸上,和春节相比,果然消减了许多。

    见此场景,程大爷万奶奶一家提出告辞。

    姚玉恩覃慧书连声感谢,让覃照送他们下楼。

    覃照:“林礼哥,今天幸好有你,这些年尽劳烦大家。”

    “说的什么话,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有需要直接提啊。”程林礼拍了拍覃照单薄的肩膀朗声说,这个弟弟一向懂事有礼。

    “回来了,今天真是麻烦林礼一家了,中午还专门带了饭给我们,下午更是一家人都过来了,买了这么多东西。”

    覃慧书打开储物柜,里面都是些水果牛奶。

    覃照拉住覃慧书的手臂,暂停住她洗水果的脚步,说他已经吃过饭,现在不饿。

    覃慧书无奈,从京北到江渝省飞机三个小时,然后开车回县里至少也要五个小时,这一整天滴水未沾,吃不下东西罢了。

    她也不坚持,别看阿照身形单薄,那是一竿劲竹,从小他就注重锻炼,就怕生病,给困难的家庭再添压力。

    说来,一家四口,没一个胖的。

    三人坐在沙发上小声说着话,姚玉恩覃慧书说这段时间村里的些许琐事,覃照说在京北的生活,你一言我一语。

    虽然覃照每天都会和家里视频,两人还是有关心不完的问题。

    “咚咚”

    两人抬头望向钟表,然后面面相觑,十点多,谁会过来?起身看向门外。

    “姚叔!覃姨!”两个年轻人同时问好。

    “哎,是长安和小荣啊,人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

    元长安、万荣和覃照是初中同学,虽然只做了一年同学,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直保持着联系,以前农忙时节还下村去覃照家帮忙,每次放假回来必然要聚一聚。

    两人就在江渝省本地读大学,今年大四,没有什么课程,既不考公也不考研,索性回家住,到时候再回学校准备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

    覃照搭着两人肩膀:“辛苦了,这么晚喊你们过来。”

    “这是我亲妹子!”

    万荣大手一挥,“要不就去我家住,反正就在旁边小区,姚叔你们也累了一天。”

    覃慧书还是想回村里去,给昭昭和阿照收拾收拾两身换洗的衣服。何况这么晚去打扰人家,总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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