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热闹非常。

    姑娘们簇拥着一男子在调笑,不知又是哪位风流公子哥。

    这男子十分年轻,大约十八九岁,并未留着寻常男子留的蛇尾辫,他头发盘成青龙髻,耳边散落着些许碎发,一根白玉簪简单装饰。头戴抹额,其上镶嵌着一颗蓝宝石。身着修身的白色锦锻道袍,身量颀长,腰身瘦削,他手持一把通透的玉扇,自在散漫,如鱼得水。

    好富贵的道士,道士也来青楼?

    我贴着墙根静悄悄走过。

    “姑娘,姑娘!就是你,烦请过来一趟。”

    我吗?

    姑娘们闻声看向我,站在他身侧的凝烟姑娘从他手中抽离,侧过身娇嗔,“小道长不是给咱们算命吗,莫不是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比不上仙雾?”

    原来这就是要见仙雾的贵客。

    我低着头,上前禀报,“仙雾姑娘近日病了,尚未休养好,还请贵客见谅。”

    “嘶...”听我这般说,周围的姑娘都有些紧张,生怕贵客生气。

    凝烟见势,瞟了眼二楼,说道,“这位可是朝中大臣都礼重的道长,不过是让仙雾来前厅弹首曲子,你再去请!”

    “我并不是要问仙雾姑娘的情况,不过既是病了,我亲自上门拜访便是。姑娘,我只是想给你算一卦。”

    我越走近,这少年眼神越发锐利,似要穿透我一般。

    “奴婢怎配得上道长为我算命呢?”我感觉周身都不舒服,身上被火烧过的地方似乎要沸腾起来。

    周围的姑娘也娇嗔,“道长说好为奴家算命的。”

    我的下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掐住抬起,脸上的布滑落,被迫将整张脸亮在众人面前。

    我听到周围姑娘的嘘声。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一寸一寸。

    我被迫看向他,他生的有些邪气,眉眼上挑,棱角分明,一缕黑烟从他抹额边缘溢出。

    鬼使神差的,我扯掉了他的抹额。

    “啪!”一个巴掌扇得我晕头转向,“你这下等丫头,竟敢这样冒犯客人。”

    二楼的宋娘子不知几时走到我身后,她气得想再扇,那只手拦住了她。

    果然,我看到他的眉心,有一道裂缝,裂缝里冒着一缕的黑烟。

    他,就是我儿时在地府见过的,怨气凝结的孩子。

    “姑娘不似人间的女子。”他语焉不详,虽带着笑,眼睛却半眯着,没半分笑意。

    周围的人只觉得他怪异,对我一个丫头感兴趣。

    我却明白,他是猜到了,我是本不应在人间活着的游魂。

    注定极恶的人,竟还真长成了一个除魔的道士。

    只是不知对我这个孤魂野鬼,他打算怎么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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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端着药,一勺一勺喂仙雾饮下。

    他坐在窗前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里的玉扇。

    他坚持要来后院见仙雾,宋娘子不敢拒绝,我扯掉他抹额的事也不好当场追究。

    我脸上火辣辣地,盘算着改日给宋娘子下点巴豆粉,报复回去。

    仙雾心灰意冷,贵客来访,也不愿曲意逢迎,我只好开口,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还容我们姑娘梳洗更衣一番,再为公子弹奏。”

    “无姓氏,名九诫。”

    九诫?不像是道士的名字。

    他径直走过来,坐在正对着床的桌前,“仙雾姑娘,你额头上的伤应当是撞柱伤到的吧,不知是什么事让姑娘如此。”

    虽是发问,却像是知情一般,语气中并不疑惑。

    “奴家的小事,不必污公子尊耳,不知公子喜欢哪首曲子。”见他不打算回避,仙雾强打起精神,示意我将琵琶抱来。

    仙雾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让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九诫开口,“姑娘为我弹一首凤求凰吧。”

    在琴弦上拨弄着的纤纤手指突然顿住,过了一小会,仙雾低垂着眉目,弹奏起来。

    一曲缠绵悱恻的凤求凰被弹得哀转久绝。

    她的十指弹得几乎要渗出血来,饶是我这样不懂音律的人也听懂了其中的哀伤与决绝。

    一曲毕。

    “姑娘,三日后是礼部侍郎夫人的生辰宴,不知可否邀姑娘赴宴弹奏。”随之他将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

    “公子有何目的?”仙雾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

    “我只是不愿有人蒙在鼓里,放心,既是我邀姑娘前往,自会保护姑娘安全。三日后,会有人来接姑娘,去与不去,取决于姑娘,我并不会强迫。”

    他起身便要离开,“对了,可否让姑娘的丫鬟送送我。”

    仙雾有些惊讶,并没有拒绝,只眼神示意我跟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巷子口。

    已是深夜,巷子里的小楼还点着招摇的红灯笼,灯光映着他的脸,半明半暗。

    “姑娘,你本不应在人间徘徊,身上灼烧过的地方总是疼痛异常吧。”

    我脸上的面纱被一阵无名风掀开。

    他回过身,端详着我,我感到脸上身上,火焰又燃烧了起来,我的身躯似乎已经腐朽,灵魂在他面前毫无遮挡。

    他的眼神没有厌恶,没有同情,没有任何善意或恶意。

    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像是在俯视我一般,轻易就想决定我的一切。

    “我不懂道长在说什么。”

    “我可以帮姑娘解决痛苦,再入轮回。”

    “道长是要杀了我吗?”

    “超度。”

    “不是一个意思吗?”

    “超度,灵魂会得以安息。就算我不干预,姑娘也活不久了,游魂徘徊过久会折损精元,今年中元节便是死期,甚至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人人都期盼着下一世,再入轮回,下一世就能享福了吗?”

    “道法自然,人之命运不能强求。”

    “那又何必入轮回?”

    “姑娘...”

    “我不想再入轮回,既然道长讲道法自然,就烦请不干预我的选择。”

    “姑娘情愿灰飞烟灭吗?”

    “不会的。”

    “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遇见了你。

    我将不惜一切手段,成为奈何当铺的主人,不生不死,不老无伤,永享富贵,世间万物,予取予求。

    抱歉了,道长。

    ————————————————————————

    我做了一场梦。

    灵魂剥离了身体,在路上游荡。

    周围甚是热闹,人流如织。眼前却雾蒙蒙的,看不见行人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世间的声音。走了许久,人潮散去,一顶轿子停在了我面前。

    一顶由枯木树根交缠而成的轿子。

    抬轿的是两缕幽魂,不辨人形,只有淡淡的灰色虚影。

    我坐上了轿子。

    就像我等待了此刻许久一般。

    轿子很稳,窗前颜色不停变换,耳边风声呼啸。

    终于,它停在了一座破败的宅院门口。

    这是,黄泉之上,奈何桥畔。

    我曾经来过这。

    路边盛开着彼岸花,鲜红得似血一般。

    枯槁的牌匾上写着:奈何当铺

    大门两旁刻着:

    奈何奈何,你奈我何

    无可奈何,请进奈何

    两扇大门中央并无把手,只用一种很古老的字体刻着欲望二字,像是一枚圆形的印章被一分为二,深深的刻印里是干涸的血液。

    门徐徐展开,发出沉闷断裂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踏入,或许就是一条不归路了。

    可命运摆布,何其可笑。

    与恶鬼交易也罢,我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世间一切,自由交换,献祭灵魂,醉生梦死。”

    踏进大门的这一刻,我听到了这句话。

    这老朽一般的声音,像是来自十八层地狱,带着致命的诱惑,似乎在引诱着人们将最新鲜的灵魂,装点这老朽般的当铺。

    院子里满是落叶,倒落的石桌石椅上都是蛛网灰尘。

    如果不是天空过于阴沉,倒像是人间。

    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院子里。

    他转过身来,果然,是我儿时见过的黑和尚。

    还是一袭黑色的斗篷,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以为你不敢前来。”

    “我提前得了一部分收益,自然要来谈这笔交易。”

    “你见到他了。”

    “对,他如今是一个道士,名唤九诫。”

    “呵,九诫?为了抑制住他的本性,真是煞费苦心。”

    “我需要做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我要你带他过来,用他额间混着怨气的血开启这当铺。事成之后,就如同我之前承诺的一样,世间万物,予取予求。”

    “我只是一介凡人,并无法力,具体我该如何做。且我这样做,势必会得罪他,我如何保证你能信守承诺。”

    他略微有些惊讶,抬头看向我。

    这是一双让人恐惧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眼神像是在说,区区蝼蚁也配提条件。

    我才注意到他的身上遍布金色的暗纹,暗纹像极了寺庙里的经文。他抬起手指,一份合同漂浮在我眼前。

    我久在南曲阁这样舞文弄墨的地方,认识不少字,辨别出上面写的大致内容。只要带九诫来这开启当铺,我的身体将会停滞生长,继承一部分来自于他的能力,不再归属阳间,也不属于阴间。而代价是我的灵魂出卖给他,如有背叛,魂飞魄散。

    “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或许是这世间的最恶的鬼,可我并不在意。

    答应的这一刻,我的额间一阵刺痛,一滴额间血飞出来,滴在合同上。不知为何,并无风声,身后的大门却发出阵阵声响。

    “我的能力需当铺开启后才能继承给继任者,现在你的手腕上有三道黑羽印记,可短暂使用三次我的能力,具体怎么用你到时候会知道。周匡正很死板,九诫额头上的怨气应当是被封印了,你想办法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引九诫冲掉封印前来当铺。”

    周匡正?应该我儿时见过的老道的名字。

    我还想细问,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被牵扯后退,眼前的景色飞速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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