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着大夫们事务繁忙,不愿叨扰。更何况此事并非一时之利,乃需久久为功。故而遴选宫奴,不知李君可还愿来?”

    李斯愣了一下,正想开口辩解自己并非为了尽快出人头地,才来自推荐,就看到眼前眉目柔和的郎中令轻笑着抬手制止他,“如今某刚刚上任,事务千头万绪,若是日后李君还愿参与此事,再来寻玖也不迟。”

    她侧头看向在一旁等了半晌的黝黑中年人,转头对李斯道,“如今也不必着急。”

    李斯顺着卓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新任少府丞的郑国站在不远处,不断向这边看过来,像是有事寻卓玖一般。他识趣的行礼后退,卓玖躬身回礼,并没有在意李斯究竟怎么想的。

    郑国见卓玖终于得闲,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向她走去。在这位芈姬还未到咸阳时,他便和同僚们打听过她。将作少府的同僚们大多是匠人或刑徒出身,因功升为少府官吏,没有贵族的傲气,对于精通水利的郑国也颇为关照,虽然对卓玖也谈不上了解,但也一一同他说了。

    卓玖出身楚贵,父亲是如今的九卿之一的奉常,她在十二三岁时便主持农田整备,修建筒车,听说是生而知之,如今因功迁为郎中令,与其父并为九卿。

    未施粉黛的脸只能说得上清秀,身着素色深衣,若不开口恐怕会被认为是面若好女的男子。唯有眼睛明亮异常,看向你的时候,只让人觉得心神都被看透。郑国本不愿来与这位郎中令攀谈,可秦王已经将整个少府托付给这位少女,而他又担心芈姬看出些端倪,实在想知道她究竟对引泾注洛是何看法。

    ‘只是这姑娘腿脚不便,真的能胜任水利之事吗?’郑国在心里嘀咕。

    他刚刚见秦官们都没有来与卓玖寒暄,便有些犹豫立刻迎上去,是否太过显眼。谁知竟然被一名郎官捷足先登,便多等了一阵。

    在郑国偷偷打量卓玖的时候,卓玖也笑着看向迎面走来的男人。常年的野外工作使他面容黝黑,粗大的手掌遍布厚茧,常年的重体力劳作让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无需介绍卓玖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芈姓卓氏玖,见过将作少府丞。”卓玖虽没有从轮椅上起身,但依旧礼仪周到的对名义上的同僚行礼。郑国如今是将作少府丞,在没有少府监的情况下,他便是将作少府最高的长官,与卓玖平级。

    郑国慌乱的回礼,双手交叠举过头顶,“王上命阁下领少府事,阁下多礼了。”

    卓玖笑着摇摇头,“某并非少府丞的上峰,不必叫某阁下。”她一边扶着郑国的胳膊,一边说,“叫某芈姬便好,日后兴修水利,还要多仰仗少府丞呢。”

    “引泾注洛,朝中有不少官员都不赞成,芈姬怎......”郑国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治粟内史先前还同王上言,若兴建此渠,当耗数年公帑,王上悬而不绝多日,某心中惶恐。”

    “所以玖才来咸阳。”卓玖笑着拿起一旁的手杖,从轮椅上起身,“少府丞不必忧心,王上既然命玖领少府,这渠便是必修的。”她理了理衣缘,广袖拂过郑国的手臂带起一阵凉风,“皋门要开了,少府丞先回去吧,今日下朝——”

    眼风扫到队伍中的李斯,她又改口道,“明日清晨,我回前往将作少府与少府丞详谈此事。”

    郑国看着卓玖笃定的笑容,躬身行礼后退回队伍中。

    卓玖用手杖轻点地面,目不斜视的走到九卿的队伍中。身为奉常的卓尚听到身后手杖的声音,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在卓玖坐在角落时,第一时间去同她说话,便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让自己陷入无助中。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忙碌到在上朝前都要同属官商议事务。

    官员们穿过皋门后长长的甬道才能到外朝所在,卓玖年少,腿脚又不便,自然无法一只保持匀速。她看着父亲的背影,脑子里算着距离,尽量调整脚步,谁知脚下一绊不自觉的向前倾去。好在身侧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住。

    卓玖道谢后才抬头看去,蓄须的男子向她微微一笑,卓玖也连忙点头。直到众人在外朝停下,各寻坐席后,卓玖才抽出空来端正的对身边的人行礼道谢,“多谢狄道侯。”

    狄道侯李瑶哈哈笑着摆了摆手,“郎中令少年英才,不过是一时之困,莫要放在心上。那马鞍马镫已经配给边关,颇为好用,瑶还要谢过郎中令才是。”李瑶出身陇西李氏,常年与胡人作战,他虽已为南郡太守,早已不在狄道作战,但父兄写信来赞赏鞍镫在草原上的用处,常说有此物可抵万兵,所以他早就想见见这位芈姬了。

    正巧这次他回咸阳述职,碰上卓玖来上任,倒可以代父兄表达一下感谢。

    “不过是随手之作,狄道侯过誉了。”卓玖笑着说,“听闻蜀郡已经修好灌溉工程,不知狄道侯可知详情?”

    “蜀守分岷江为二支,修堤作堰,使南方水患尽消。”李瑶轻声提醒卓玖道,“先王本想招蜀守回关中,但蜀守自言身体不适,回绝了。听闻王上有意命芈姬主持关中水利的营造?这水利可是苦事,芈姬还望多加保重。”

    卓玖点点头,心中却有新的计较。

    李冰自昭襄王时期便在蜀郡为太守,虽说历经四位秦王但不过中年,婉拒王令绝不是因为兴修水利劳苦,使身体不适。

    南方血吸虫病肆虐,这种病大多是常年在水田和河渠中行走之人容易感染的,这种慢性寄生虫病的病程漫长,可以持续二十年之久,很多人发现是已是晚期。

    李冰常年修建水利,难免会接触到钉螺生长的河湖,他恐怕也知道这种疾病的危害,所以才不愿回到关中——此时的人,并不确定这种病的传染源。

    卓玖正想说什么,内侍尖锐的声音便打断了她。

    “王上到——”

    随着嬴政缓步走到王座前,所有臣子皆扬袍俯身行礼。他扶着内侍的胳膊坐下,对着群臣正坐空首回礼,臣子再拜,嬴政再回礼,如此再三,方才礼毕。

    嬴政扫过肃穆的群臣,凝神将自己从众人的心声中拔出来,然后就听到卓玖脑子里,一系列他不太理解的话。

    ‘血吸虫病感染后,除去用青蒿琥酯治疗外,还有什么现在就能做出来的药吗?’

    卓玖抿着嘴在心中思考着,‘印象中,应该有无需现代工业的方法,就可以制出治疗血吸虫病的良药......’

    嬴政正分神听她的心声,还没理解什么意思,卓玖的心声忽然就断了。看来是意识到他已经距她不足三丈了。

    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嬴政也没有放在心上。

    “前日寡人与郎中令相谈,得其建议颇觉有趣,今日特召诸位爱卿相商。”

    我前天说了什么让你这么感兴趣,我不是,别胡说。卓玖面无表情的用手在膝盖上乱写,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否认,只能抿着嘴摆着藏在袖子里的手。但同时,也清楚嬴政要将自己的建议真正开始实施了。

    问题是,他要从哪里开始。

    嬴政身边的侍从已经拿着记录下的对话,立在王座边高声念诵,随着他一字一句的重复卓玖给嬴政说过的话,朝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投注在卓玖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命乡中三老督建学馆,三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孩童皆可入学识字,若有成人愿往,当以徭代束脩......”

    不是,虽然大致意思是这样没错,但是后面的具体措施她可一句未提。卓玖深吸了一口气,前面吕不韦和熊启早就回头盯着她看,两人的眼神都能将她的衣袍烧穿了。

    李瑶倒是没太大反应,反而捋了捋胡子偏头想了想,低声和旁边的王龁将军说,“南郡下属蜀、汉、巴三郡,官吏实在紧缺,当地百姓又不熟秦律,若是能自幼培养教导,日后为吏,也能减轻秦官的负担。”

    王龁笑着点点头,“郎中令好谋划。日后占领他国,便可兴建学馆,教化其民,也可安定民心。”

    他们是军功世家,并不担心会被平民抢占了位置,所有反应平平。

    但其他旧奴隶主贵族出身的朝臣,则没有他们这样淡定了。老太傅在内侍读完所谓谈话记录后,立刻从席上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叩首高声道,“商君所言,壹民之道在于愚民,如今若广开民智,大秦必乱啊!”

    坐在武将之列的麃公皱着眉头,挥袍起身对着嬴政行礼后,厉声责问道,“难得识得几个字,就能使大秦危若累卵?太傅恐怕言过其实吧?”将领和少府的官吏们大多是平民出身,自然不会对教百姓习字有意见。

    有人带头,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直到嬴政挥手制止,看向卓玖问道,“郎中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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