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笼罩着咸阳城,城内每个里的里正将里门落锁,至此百姓们只能在里中的院子活动。宵禁时分巡逻的卫队也几人一组的走遍大街小巷,巡查着是否有闲杂人等还留在街上。

    只有三公九卿的宅邸大门向大街的方向开着,以便在深夜王上传召可以尽快入宫。

    即使月上中天,靠近王宫的一处不大的宅邸依旧灯火通明。巡逻的卫队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在路过宅邸大门时目不斜视的走过。只要在咸阳城住过一阵子的人都知道,秦相芈卓玖总是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不过有好事者也说过,因为不经常上朝的缘故,这位芈相可能早上很晚才起身。

    想必,丞相如今还在俯身案牍吧。

    当然,卓玖现在无比希望可以回到她熟悉的案几前,去抚摸写满各种政务的纸张,而不是在这里和张平浪费口舌。

    “张丞相,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卓玖将手搭在隐几上,随意地翻看了几页李斯编好的‘旧贵论’,上面对韩贵的要求之严苛,打压之残酷卓玖并不完全赞同,但面对张平的厉声的指责,她还是平静地说道,“需要玖再提醒丞相一遍,韩国依旧投降了吗?”

    “我们只是投降,不是......”

    “不是战败?”卓玖轻笑了一声,打断了张平的话,“恕玖直言,大秦劝降只是不想做无谓的流血,若是韩不降,新郑如今也会是秦的。”在韩国投降之前,王龁和蒙骜手下有几乎十二万人,而韩国却只有五万人守城,不需要细想就知道韩国必败无疑。

    “只是韩王,哦,现在是韩伯,还活着。”

    莹莹的烛火在卓玖的脸上投射下忽明忽暗的光斑,而坐在她对面的张平则脸色灰败的用手撑着地,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面容温和,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好说话。

    ——她是名副其实的大秦丞相。

    “张丞相也累了,不如明日再议?”卓玖依旧温和的看向张平,语气确不容置疑,她甚至在说完后不等张平反应,就率先行礼带着甘罗离开了,只留下一名侍从为张平引路。

    当张平拿着那叠写着御史李斯名字的策论来到客房,等相府的侍从都退出去后,在自己的侍从面前突然颓败的呜咽了几声,刚刚点上油灯的侍从听到声音连忙快步过来,握住张平的手腕,口中道,“父亲莫忧。”

    他是张平的长子张良,因担心父亲才扮作侍从陪张平前来。

    张平喘着气,撑着张良的胳膊坐直,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为父怎能不忧,大秦要将所有家有五百亩地以上的人家田地、农具、兵器皆收归府库,遣散所有奚奴,府兵......”实际上就是要没收所有贵族的财产。

    “......如此一来,张氏就要在为父手中败亡了。”

    没了财产,贵族只能依靠漫长的族谱聊以度日——可族谱并不能让他们饱腹。更何况,如今秦国占领了韩国,他们这些韩贵日后还不知会被如何处置,没了财产傍身,就是逃亡别国都没有办法。

    “良以为,秦并不打算这么做。”张良沉默了片刻,方才他听在一旁听着卓玖和自己父亲的对话,便觉得有些割裂,“如果芈相真的打算彻底的铲除韩贵在韩地的影响,也不会见父亲了。”而是会将他们之间下狱处死。

    “此事应还有回旋的余地。”

    张平此时也缓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自己的孩子,“子房可有什么回旋之法?”韩国投降之前,他担忧自己会身故,便给家中所有孩子都取了字。

    所以即使张良尚未到加冠之年,也可以被旁人称字了。

    张良只是摇摇头,“据良揣测,芈姬给父亲看秦御史所书,并非最终确定的对韩地之策,而是秦丞相想要父亲妥协的计策。她恐怕对韩贵有其他安排,但又猜很难让所有人都同意,所以才先恐吓父亲。”

    “可,她不必让所有韩贵都接受......”张平一边思索着,如果是他处在卓玖的位置上,也不会选择安抚所有韩贵,“除非她想要麻痹所有人。”

    让韩贵们接受所谓‘降臣的待遇’,然后慢慢吞噬他们的地位和土地。怀柔的政策永远比粗暴的杀戮更可怕,因为怀柔会蚕食人的意志,让这些本就为了过安稳日子的旧韩贵们彻底成为秦民——更何况,作为宗室的韩非已经向秦国妥协了。

    即使那些心存反抗之心的贵族,在优良条件的诱惑下也不会选择立刻起兵。

    只有在此时,张平才不得不承认韩国的权臣贵族正如韩非所说,是邪枉之臣,韩王是养非所用,用非所养。那些硕鼠,在战前短视到被秦国开出的优厚条件所蛊惑,从而投降,在亡国后自然会被轻易蚕食。

    卓玖只需要先用残酷苛刻的条件恐吓韩贵们,再提出一个稍显温和的政策,便能达到她的目的。

    “恐怕明日一早,你我还未见到那竖子,在咸阳的所有韩贵都会看到这本策论了。”张平将手上的文章摔到案几上,压抑着嗓音叱道。

    竖子在此时绝非好词,可见张平气恼的程度。

    “韩国,彻底败了啊。”

    在相通后,张平好像一瞬间就老了十岁,佝偻着身子低低道,也没有再问自己聪颖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他们都知道,正如刚刚芈丞相所说,亡国之人,没有资格谈条件。

    正如张平和张良推测的那样,翌日的清晨卓玖便将李斯的策论送去了韩国贵族们和韩使所在的驿馆。这些人自从进了咸阳城后,除了前往其他官员府中外,其余时间都被中尉下令看管在这里。

    虽然没有被软禁,但进出都需要报备。

    不出一个时辰,几乎所有来咸阳的韩贵都知道了来自秦丞相府的消息。送信的相府侍从还说,是芈相在非先生和张平的恳求下,才提前告知于他们,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可只看到第一句,‘十二岁以上男丁皆发为城旦’的字样,绝大多数韩贵都瘫坐在地,甚至都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哪里还能有心理准备。

    卓玖这日没有去官署,此时正在书房的一堆公文中好整以暇的等待张平的求见。

    甘罗有些头疼的看着兴致勃勃的批公文的卓玖,接过燕徒捧上的蜜水小心避开堆积如山的公文堆,然后放在她身前的案几上。他实在说不出让卓玖将这些公文分一些放在官署中,因为前些日子他去官署寻她时,甚至被排队寻她的官吏们挤到了门外!而那里的公文甚至不得已都要堆在院子中。

    按理来说,她管理着自丞相以下的所有官员,不应如此忙碌,但九卿中有一多半的职位都只服务君王,丞相便只能亲自处理许多繁杂的事务。大秦所有内政和补给相关的事务都需要丞相批复,有些重要的事项甚至需要她亲自监管。

    “芈姬就没有想过改变一下如今繁忙的现状?”甘罗在文山书海中给自己找了一片地方,坐下对正低头处理公文的卓玖道。

    正用朱砂圈出一个错误的卓玖头也没抬的随口应道,“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向王上提议。”

    “芈姬,罗并未开玩笑。”甘罗叹了口气,“你也不能终日都这样忙碌吧?”他以前也没见过吕不韦这样忙过。

    卓玖飞快的看过这沓公文,签字后利落得将其整理好放入要交给王上的匣子内,视线扫过旁边的一堆来自各郡县的例报,只挑出重要的郡详细阅读,其余的都交给属官去处理。

    在找公文的间隙,她才回甘罗道,“那阿罗觉得是什么让我这样忙碌?”

    甘罗难得顿住了,然后在卓玖温和的笑容中轻声道,“是官员们职权的重复。”

    此时的三公九卿制并不是最好的官职制度,也不是最合适封建王朝的官职制度。单是‘给君王建议’这一项职能,就有九卿诸官中的四位和其下属的数个分属官职负责,而专门服务君王一族的又有六位。

    实际负责行政的只剩下将作少府、廷尉、典客和治粟内史四个职位。

    虽然九卿的九只是虚数,实际位于九卿等级的官职绝对大于九个,可总体来看,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员占比依旧不算多。更不要说职权重复的官员,还有整天什么事都要干的太仆、仆射。

    以及和内政完全无关的太子詹事、皇后诸卿。

    卓玖有时都不明白,这些人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朝堂上,还要自己去管理的。

    她早就想改革官职,至少将前朝和内宫的官员分开,将国库和君王的私库分割,只是自从任职后便忙于军队补给,助嬴政更快的攻占六国,实在有心无力。

    如今甘罗提起,她才眨了眨眼看向他。

    “要不,阿罗先写个改革官制的计划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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