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齐喊出“一、二、三”。

    好似嘲讽她的起跑口令。

    周纤离忍住迈步上前的冲动,想看看他们究竟还能荒唐到什么地步。

    话音落,两人开始一起摇树,边摇边笑。

    老天为什么还给他们助兴?

    树叶扑扑簌簌掉落的瞬间,阳光忽然出现,斑驳的金光在他们身上闪烁跳跃。

    “哎呀,粘到头发上了。”他帮她摘掉枯叶。

    “看,这是什么!”他送给她野花。

    “真好看。”她盯着花说。

    “是啊。”他盯着她说。

    如果这是在舞台上,如果这是一出音乐剧,现在就该轮到周纤离上场,为这对有情人吟唱一段诉衷肠的咏叹调。

    可惜,你们选错了时间和地点。

    周纤离不再犹豫,猛地冲上前去,将手中的胶鞋一把砸在孟游的头上:“原来你在山里搞的生态研究是人类学是吧?!”

    被猝然暴击的孟游抱着头,循声朝来人望去,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愕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

    二十四小时前。

    “周纤离,我最后一次通知你,把你发在网上的那些不实帖文立刻删了!”

    三次拒听团长的电话后,他发来语音信息,语气平静,用词却凛冽,看来是暴风雨前的恐怖宁静。

    周纤离气得嘴唇发抖,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回道:“我写的句句属实。”

    原本由周纤离第一次担任女主角的音乐剧《公爵夫人》即将于月底公演,可前些日子,导演忽然让她练习女仆的唱段。

    她不明所以,追问了好几次,导演才闪烁其词地透露,公爵夫人一角估计要换人。

    周纤离大惊。

    她为这出剧已准备了半年之久,临到演出了,主演怎么能说换就换?

    导演悄悄告诉她,似乎是剧团背后的投资人对剧本不满意,说一个女人假称自己是公爵遗孀,先后与三个男人周旋,得以混迹于上流社会,最后竟然还真的“坐实”了公爵夫人的头衔,拥有了无尽的财富和名望,这怎么可能呢?

    “除非‘她’是男人假扮的,”投资人说,“其实他正是公爵本人,但由于利益斗争,他不得不隐藏身份,于是机敏的他想出了这一招——死遁麻痹仇人,用遗孀身份保存爵位。三年五载,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终将仇家一一踩在脚下,最后他重回名利巅峰,以真身示人,惊艳众人。”

    周纤离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导演拿出全新的公爵夫人定妆照,说编剧其实已经按照投资人的意思改了剧本。

    “公爵夫人”身着精致的黑色天鹅绒礼服,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与戒指,极尽豪奢与高贵。

    然而,周纤离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他唇周的青色胡茬上挪开。

    她拿着这张定妆照去找团长。

    团长倒是毫不遮掩地承认了将她换下的事实,还说改动剧本是完全合理、正常的情况。

    周纤离一怒之下将此事原委写下,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大女主音乐剧遭魔改”、“披皮大女主”、“女人不可能成功除非她是男的”等话题陆续登上热搜。还有一些行内人匿名坦言,这种现象并非个例,他们经手的剧目经常遭遇类似离谱的改动。

    导演第一时间给周纤离打来电话,劝她删帖。

    说撕破脸对她没好处,不仅以后难在剧团立足,就连眼下这出剧的女仆角色都很有可能将她除名。

    剧团其他同事也来劝她,说这种事早就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她还太年轻,见得少,习惯就好。

    团长将她召去办公室,说非常能体会她的心情,毕竟她为公爵夫人这个角色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现在突然将她换下,她心里肯定万分委屈。

    “要不这样,王后这个角色换你来演,如何?”团长笑眯眯地说,“她的戏份也不少,发挥空间很大。”

    “那剧本呢?”周纤离问。

    “剧本当然是按改过的版本,这个肯定不能变。”

    “那我不演。”

    周纤离回了家。

    团长接二连三地给她打电话。

    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她脑子很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按下男友孟游的号码,想与他聊聊。手机里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是了,她又忘了,他今年进山做实地生态研究了,手机经常没有信号。

    团长发来语音信息,是最后通牒:“周纤离,我最后一次通知你,把你发在网上的那些不实帖文立刻删了!”

    周纤离愤懑到极点。

    为什么满嘴假话的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明明她说的句句属实。

    她将这话回复了过去。

    果然,暴风雨如期降下:“原本我想着你还年轻,尚可一教,现在看来,你是硬要自毁前程,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口头通知你,你因违反剧团规定,损害剧团利益,被我团开除,即刻生效!”

    团长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套词似的,一口气不带喘地发了条三十秒的语音信息过来。

    很快,又来了一条:“你做出这种事情,是没有哪个剧团会接收你的!你在这个行业完蛋了!小姑娘,作为你的前领导,我最后再免费送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您自用的格言警句倒也不必免费送我。”

    周纤离甩出这条信息后,就将手机关了机,一头栽倒在床上。

    思绪纷乱得快要爆炸。

    “好累啊。”

    周纤离茫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嘟囔了一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太阳已落了山。

    她将手机开机,发现团长并未再回复她任何消息,热搜也换了一拨,白天热议的话题到了晚上便无人再问津。

    男友没有回电话。

    难道还没下山?

    周纤离看了看时间,八点一刻,照以往,这个时间他该回寄住的村民家了。

    她又试着拨了一次孟游的电话,这回接通了,却是无人接听。

    这个点,他应该是在做标本分类和录入工作吧?

    年初,孟游随导师去了一个叫曼蕉的村子做实地研究。

    周纤离从他口中得知,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村庄,但由于那边的深山中还保存着面积十分可观的热带雨林,因此是一块特别适合做生态学研究的宝地。

    尽管周纤离对他的田野生活很感兴趣,想与他多聊聊每天的见闻,但由于村庄地处偏远,通讯建设不足,他们常常联络不上。

    要么是电话打过去无法接通,要么就是周纤离白天发送的信息,孟游晚上才收到。

    这半年来,她感觉两人像生活在不同的时区似的。

    这么想着,周纤离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反正暂时没工作,干脆过去看看他,顺便散散心好了!

    说干就干。

    周纤离立马订了最近的一趟航班,匆匆收拾好行李,打车赶去了机场。

    两个半小时以后,她落地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此时夜色正浓,晚风袭人。

    她从机场问询台得知,曼蕉还远在三百多公里之外,从这里过去可以乘坐火车或者客运大巴。

    火车班次多,即刻可出发,但离机场远。

    客运大巴有从机场直接发车的,但最早一趟是凌晨五点。

    周纤离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她决定在机场等大巴发车。

    这两个小时,她坐在候车大厅的座椅上,耳边交织着清亮的广播声与浑浊的人潮声。

    她睡睡醒醒,恍惚中,好像看见孟游朝自己走来,他身后是郁郁葱葱的枝叶与藤蔓。

    他招招手,说,快来,我带你看绞杀现象。

    周纤离高兴地伸出手去。

    忽然,孟游的手指倏地变成了数条榕树气根,它们像游蛇一般迅猛蹿出,眨眼间就缠上了她的手臂,直逼她的面门而来。

    周纤离猝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左臂麻得不行——正是梦中被树根缠住的那只——原来是包压在手上太久了。

    她头痛欲裂。

    意识彻底回归的瞬间,放弃出行的念头也乍然升起——“怎么这么远,好累啊。”

    话音刚落,发车的广播响起。

    周纤离按了按太阳穴,拖着疲惫的身体、推着沉重的行李进了检票口。

    三个小时后,她抵达了曼蕉所在的小镇。

    晨光和煦,气温宜人,真是个好地方。周纤离又活过来了一点。

    司机告诉她,去村里还有一段路,得坐摩托车。

    刚刚活过来的细胞立马全体阵亡。

    周纤离坐在行李箱上,揉着发胀的小腿,对脚上美丽而无用的高跟鞋怨念四起,更对昨晚的临时起意后悔不已。

    “如果不是那些老东西乱改剧本换掉我的角色,我怎么可能脑门一热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累都累死了。”周纤离一边小声嘀咕,一边环顾四周,心里盘算着,呆会儿见到孟游,她要好好跟他倒一番苦水。

    司机建议周纤离去集市上找找有没有回村的村民,方便的话可以请他们捎一段。

    周纤离头昏脑涨,走错了方向,没找到集市。不过幸好在种子公司门口撞见了一位热心的大姐。

    大姐听说她要去曼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也是A大的学生?”

    ——A大正是孟游所在的高校。

    周纤离终于感到一丝胜利在望,连忙笑着上前:“我不是,不过我正是要找他们。”

    大姐指了指身旁的三轮摩托,叫她随便坐,别客气。

    周纤离往车斗里一看,顿时傻眼——里面已经就坐了多位乘客:辣椒种子三袋、大豆种子五袋、玉米种子八袋。

    她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真丝连衣裙与小羊皮高跟鞋,又看了看车斗里的剩余空间,在大脑里飞速计算了一番将行李箱横放、自己再坐上去的可能性。

    还没算出第一步,大姐就径直走过来,将她的行李箱塞进了角落,又催促着她赶快上车。

    周纤离没办法,只好跨进车斗,倚着箱子,与辣椒大豆玉米们挨挨挤挤,颠颠簸簸,到达了曼蕉。

    大姐说:“他们进山摇树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可以在我家等。”

    周纤离等不及,抬脚就要进山找他们。

    大姐拦住她,说:“没人带着,这山你进得去,这人你找不着。”

    周纤离巴巴地望着大姐。

    大姐摆摆手,说:“我还得给人送种子,没功夫带你进山寻人。”

    说完,拧着油门就要走。

    周纤离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自己行李还没取,就只见刚驶出去的三轮摩托猛地一抖,停了下来。

    大姐叫住迎面走来的几个人,又回头喊周纤离:“你过来。”

    “他们是护林队的,你跟着他们走,他们会带你去找那些学生。”大姐交代完就走了。

    几个男人嬉嬉笑笑,边走边与周纤离搭话。

    刚开始她还能礼貌应对,随便答上两句。待周遭的树越来越密,草越来越高,周纤离便不再有精力维持得体的谈吐了——她得应付高跟鞋陷在泥巴里的尴尬。

    “喂——”

    正当她专心致志在一片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苔藓上蹭掉鞋上的黑泥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黄色的胶鞋。

    周纤离抬头,只见一个护林员站在那片苔藓上,举着胶鞋对她说:“换上这个。”

    周纤离接过鞋,道了谢。等那人掉头去追同事时,她飞速地察看了一番鞋子内部,发现这是一双旧鞋,且没洗过。她权衡了两秒,还是决定将胶鞋还给人家。

    谁知那人脾气那么大,冷冷地甩出一句:“不穿就丢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丢山里,罚五百。”

    周纤离被那人弄得一头雾水。

    旋即,懊悔的情绪瞬间冲到顶点——她真不该一时冲动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又是坐红眼航班,又是赶凌晨大巴,灰扑扑地坐了一路三轮摩托,最后在这山里弄得一身污糟,还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好生一顿骂。

    她真是后悔死了。原本以为昨天就够倒霉了,没想到今天更晦气。

    十五分钟后。

    话说早了。更晦气的竟在眼前。

    孟游踉踉跄跄站起来,盯着周纤离,依旧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原因有点复杂,经过有些曲折,但周纤离可不准备再花精力与他详详细细讲述一遍。

    她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立马问出了口:“你说山里没信号,接不到我的电话、收不到我的信息,我猜,是你手动调成了飞机模式吧?”

    孟游揉了揉脑袋,站起来时已重新整理好了表情:“我们已经分手了。”

    周纤离:“???”

    “是你太迟钝了,”孟游语气平静,“你没发现,这半年来除非你联系我,我从来不主动联系你吗?就算山里没信号,那下山之后看到信息也总该回复一下吧,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可你看我回复过几次?我根本就与你无话可说了。我用这种冷处理的方式告诉你我们俩已经不合适了,谁知道你这么迟钝,竟然还找到这里来纠缠,没想到你是这么不体面的人!”

    周纤离将手里另一只胶鞋狠狠砸了过去。竟然没命中!她要气死了。

    孟游顺势躲到树后,叫嚷着:“你看你就是这样,温柔美丽端庄大方,不过都是你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罢了,现在才是你真实的面目,喜怒无常,毫不讲理——啊!”

    话未落音,忽而飙出一声惨叫。

    周纤离走近一看——哈!真是烂人自有天收——树上掉下一根手腕粗的断枝,不偏不倚正砸在渣男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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