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昂着头,一副不负众望、终于完成了全村使命的骄傲模样望着周纤离,似乎在等待着她的羞愧难当,或是直接落荒而逃。

    周纤离怔忪了几秒,很快定住了心神。

    她朝小男孩微微一笑,平静地问:“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小男孩的头扬得更高了。

    周纤离又微笑着问:“大家,具体指的是谁啊?”

    小男孩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旋即嗤笑道:“大家就是大家!大家就是所有人!”

    他话音一落,周纤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小男孩的肩膀,将他反扣在自己身前,朝广场上远远近近围观的村民们大声喊道:“这位小宝贝说大家!所有人!都在说我为了钱,不惜以伤人的方式强行中断孟游在曼蕉的研究。我请问,是这样吗?”

    周纤离上午练过声,下午又恰是嗓子最松弛有度的时候。这一声铿锵有力的发问一出,如巨石落水,声音似激荡的涟漪一般,瞬间从广场中心层层奔涌至边缘。

    身处于广场之内的村民们,无一人没听到周纤离的公开诘问。

    他们先是一愣,随后,有的立马别过脸去,仿佛根本听不懂周纤离在说什么;有的低下头,转身就往广场外走;还有的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与身旁人低声窃语更甚了。

    原本一时呆怔的小男孩眼下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认知——他被扩音器一般的周纤离和行注目礼的村民们夹在中间,终于感到了极大的不自在。他使劲地扭着肩膀,想要逃脱周纤离的钳制。

    周纤离牢牢地捏住小男孩的两肩,面色平和。

    她见村民们无人应答,冷不丁地,携着小男孩,一个箭步跨到一位村民面前,朗声问道:“请问您是否认为我为了钱,不惜以伤人的方式,欲强行中断孟游在曼蕉的研究?”

    那人被周纤离的猝然冒出、直接质问吓了一大跳,他瞪了她一眼,咕哝了一句“神经病”,扭头便走掉了。

    周纤离毫不在意,拎着小男孩,又冲到一位村民面前,问了相同的问题。

    村民脸上写满了惊惶失措,她连连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等她话音落,周纤离又拦截下一旁的村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那人不耐烦地越过他们二人,甩下一句:“不认识,没听说。”

    周纤离故技重施,携着小男孩在广场上四处“海采”。

    终于,村民们受不了了,纷纷作鸟兽散,有人嘴里还念叨着“疯了,这女娃疯了”。

    周纤离满意地看着村民们四散的背影,她停下脚步,将小男孩的身体扭转过来,从容地道:

    “你说大家、所有人都说我很坏,为了钱害你们的孟老师,但我们刚刚一起问了,持这种观点的人我邀请他们留下,一个人头,我出五百块,你猜留下的人是多少呢?”

    周纤离大手一挥,朝广场上一扫,微笑道,“0人。”

    小男孩盯着她,神情愈发复杂,之前的骄傲和愤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惊惧。他双肩瑟缩,眼眶里噙着不敢滴落的泪水。

    周纤离松开他的肩膀,淡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传闲话,那么,帮我也传一个。告诉所有你认识的人,说我要组建一个音乐剧团,会在村民中选择合适的演员,明天我将一一拜访大家,如果他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聊一聊。”

    小男孩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在艰难地消化这段话里的信息。

    周纤离思忖了一下,摇摇头,决定换种说法:“明天我去你们各家各户串门、发钱!懂了吗?”

    小男孩要掉不掉的眼泪憋回去了半盏,他嘶哑着声音道:“串门?发钱?”

    “对,”周纤离点点头,下巴朝村中的方向一抬,干脆道,“回去吧!”

    小男孩如获赦令,像飞出的箭矢一般,瞬间冲出广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密林与峭石之间。

    *

    这天晚上,曼蕉村里颇不平静。

    村民们听闻的八卦又迭代出了一个新的版本——

    见惯浮华的小歌女不满清贫守道的研究生男友,欲强令其回城,入国际顶级生物公司实习。男友心系未完成的研究,扎根深山远村,不愿离开。

    小歌女一气之下,跋山涉水,上门拿人。不料,男友道心之坚,天地难撼。小歌女一计不成,便又出一计。她买通护林队员,叫他们佯称清场疏漏,修枝之时将那可怜人引到树下。于是乎,断枝天降,肉身残破,研究停摆。

    这下,小歌女惹恼了白面生,他当机立断,与她分了手。小歌女心念白面生的好,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地了断情缘。

    于是,她索性也在这老林深山住下,日日探望照顾,企望二人能重归于好。

    可惜,事已至此,白面生感情不复当初。他对小歌女闭门不见,路上偶遇亦熟视无睹。

    小歌女心生悔意。思来想去,她决定找人当说客。

    “那她找了谁啊?”有人问。

    “小筷子不是回来说了吗?”讲故事的人讳莫如深地一笑,“他说那女娃明天会每家每户串门,还给我们送钱。”

    “噢——”听故事的人恍然大悟,“意思是,谁收了那钱,谁就是她的说客咯?”

    讲故事的人不置可否,面上始终挂着笑。

    “你明天收不收那钱?”

    “你收不收?”

    “我反正支持孟老师的。”

    “我看那女娃也挺可怜的,今天在山神广场上,见一个逮一个,问我们知不知道她的事……”

    “……”

    村民热切的说笑声渐渐消融在浓重的夜色里。

    *

    翌日,天光微熹,周纤离从一场纷纷扰扰的梦中醒来。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觑了一眼冰蓝色的窗外,只想把粘滞的脑袋埋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中洗一洗——昨天的梦里,好像有无数个人在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在她耳边说了一整夜,弄得她现在头昏脑涨的。

    周纤离强撑着起了床。

    她一边刷牙,一边浏览昨晚紧急赶制出来的招募单。

    由于一时找不到打印机,她只好手写了数十张。这招募单也谈不上任何设计,只写明了招募演员的目的、条件,半年内大致的规划,以及参赛之前的报酬待遇等。

    而原本想通过程烈星与村民们套上近乎的计划,现在也因为昨天的突发事件不得不放弃。

    周纤离吐掉满嘴的牙膏泡沫,抬起头,对上镜子里一脸愁容的自己,嘟囔了一句:“叫你放狠话!”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

    周纤离抱着一沓招募单出了门。

    拐出家门口小径不远,路边有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中伫立着一幢白墙飞檐的二层小楼房,檐口处有一幅装饰画,画着山雀扑向一树枇杷,很是灵动可爱。

    看来这户人家可以发展一下。

    周纤离忖度着,走上前去。

    刚迈出两步,屋门恰好打开。一位盘着发髻的婶子抱着一捆削得长短一致的竹竿走了出来。

    周纤离赶忙加快步伐,笑容已不自觉地漾上了脸颊,她挥了挥手,欢快道:“你好!”

    婶子循声看过来,脚下蓦地一顿,面上划过一丝惊慌,眼睛立马瞟向别处。

    周纤离心下疑惑:她怎么看到我好像有些紧张的样子?

    不是很确定,再打个招呼看看:“婶娘,你好!”

    只见婶子瞟向半空中的眼睛忽然眨了眨,她缓缓地朝周纤离转过脸来,微笑着,应和了一句:“你好。”

    ——然而,她的目光却空洞而缥缈地穿过了周纤离的身体,根本没有聚焦在与之谈话的对象身上。

    周纤离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得伸出手掌,在婶子的眼前晃了晃。

    她毫无反应,嘴角仍旧噙着笑,目光始终浮泛在空中。

    正当周纤离震惊地收回手、不知如何是好时,婶子突然从怀抱中的那捆竹竿中抽出一根,利索地杵到地上,一边探着路,一边精准地绕过周纤离,嘴中还念念有词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还约了姜阿婆编竹筐呢。”

    说罢,灵活且迅速地消失在小路尽头。

    只余周纤离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她是装的吧?”周纤离后知后觉地咕哝道,“可是为什么呀?”

    她满心不解:我甚至都还没说我要干什么,她怎么就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昨天那小孩回来是怎么传话的?

    周纤离带着一肚子的疑惑抵达了下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倒是直截了当,周纤离刚做完自我介绍,招募单还没递出去,他就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不会要你的钱的,孟老师帮我们的果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我们支持他的选择。”

    周纤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要扯上孟游,那谣言昨天不是破除了吗?再说,谁说这钱就是直给了?得通过选拔,成为剧团的备选演员才有排练费的呀!

    周纤离按了按太阳穴,打算继续跟他说明招募的相关事宜。

    不料,主人陡然起身,一副言尽送客的样子。

    周纤离只好讪讪住口,抱着半张都未送出的招募单悻悻地走出了这户屋门。

    之后几家,周纤离也吃了闭门羹。

    要么是家中无人,要么是有人但索性装聋不开,要么就是用“不好意思,我跟他们说好了,不能接受你的请求的”之类的话搪塞她。

    周纤离愈发困惑:他们是谁?为什么要一致讲好不接受她的请求?可她明明都还没开始与村民讲自己的诉求啊,他们怎么就急着要一致拒绝了?真是奇怪。

    冷不丁地,周纤离走到了一户青砖乌瓦的平房近前。

    她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屋内半晌没有回应。

    周纤离暗忖,不是没人就是不想开,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刚抬脚要走,只见屋门“吱呀——”一声,露出一道手掌宽的缝隙,晦暗的背景中,猝然浮现出一张寡白的脸。

    周纤离吓得往后一退,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屋门骤然敞开,那白面鬼钻了出来,朝周纤离大声嚷道,“你干嘛呀?吓死我了!”

    周纤离鼓起勇气,抬眼看去——

    原来是个刚起床的年轻女人。

    “把我吵醒不说,还给我来个开门暴击!”年轻女人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烦躁地道,“不给出一个正当理由,今天你别想走了!”

    周纤离惊魂未定,瑟瑟发抖地抽出一张招募单,递了过去,她用力地稳住声音,道:“我的剧团招募音乐剧演员,有兴趣的话,了解一下……”

    那年轻女人将招募单一把扯了过去,撩起落在额前的乱发,露出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不多会儿,她嘴角浮出一丝讥诮,斜睨着周纤离,打量了她几秒。紧接着,她嗤声道:“你就是那个抢女一没抢过,为泄愤在网上攻讦自己原剧团的音乐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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