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深秋。

    苍苍梧桐。

    萧萧索索。

    满地落叶堆积,也不知地上落叶是真是假。

    白芝韵负着双手,倒掠三尺,极其微妙地避开了那光头壮汉的一掌。

    姜姜伸手揪了揪那迎风的蔷薇,原是手工的绒花,可细节处一看,倒像是天然的花瓣脉络。

    这假作真时真亦假,倘若现在放一朵真花在她眼前,她怕也是分不清楚的。

    这荒漠之中,沙城里亦真亦幻的江南庭院,住得久了,她怕也是要分不清身在何处的。

    姜姜将蔷薇花揪下来,一边把玩着,一边看白芝韵和光头壮汉的决斗。

    白芝韵今日穿了一身男装,虽是男装,却一眼就知道是个女子。毕竟,无论是哪一个男人,都不会穿出这样曼妙的曲线来。

    白色的长袍外裹了一身天青色的宽袍,宽袍配广袖,用来舞蹈倒是漂亮,决斗似乎就显得有些累赘了。

    更何况,她还戴着高冠博带。

    只能说气若谪仙,不能说像个武林高手。

    可这样的一套装扮,让她在倒掠、回转、抬腿、格挡、甩袖、翻转之间,挥舞得极其好看。

    像是在借力舞蹈。

    姜姜觉得此处欠些丝竹管弦之乐。

    若能添上,再藉着香茶一杯,美景一片,岂非赏心乐事?

    白芝韵侧身躲过光头壮汉拍下的一掌,素手在他臂上借力一按,凌空甩腿一个浑圆的翻转,衣袂翻飞,恍若一朵水面盛开的莲花。

    光头壮汉额上冒出了冷汗。

    白芝韵浑身的装饰和招式都看似累赘,破绽极多,可到现在,她躲闪之间,他连一片衣角都还没有触到。

    更何况,白芝韵一直游刃有余,变换灵动,如鱼在水。

    光头壮汉大喝一声,侧迈一步,一步足有四五尺。

    他那蒲扇一样的大掌一合,就像拍蚊子一样往前拍去。

    姜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来决斗的招式。

    白芝韵足尖一点,往上一跃,借着那激起的掌风往光头壮汉背后落地。

    她的手还是背着的。

    光头壮汉回首一招“揽月式”,掌风绵密如春雨,双掌直冲白芝韵两肩的肩井穴。

    白芝韵弯腰,伸手撑地,双脚往上一踢,正中光头壮汉手腕处。

    光头壮汉踉跄后退了两步,激得落叶纷飞。

    只一瞬,他又横跨侧身,双掌如同烙铁一样往白芝韵身上招呼。

    白芝韵身后就是一堵厚墙,绝无再躲的地方。

    岂料白芝韵一个“燕子翻飞”,落地无声。

    光头壮汉转身出掌,紧追不舍,招式之间连绵不绝,绝不留给白芝韵喘息的机会。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光头壮汉已经出了数百招,可这数百招也都让白芝韵完美躲过,那翩跹的身影,足以成一支绝美的舞蹈。

    姜姜都看痴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添新茶了。

    她拿着空杯,不知觉地喝了一口空茶,又一口空茶。

    傅红雪对白芝韵这样新奇的身法有了一丝兴趣,毕竟作为一个刀客,刀是不能轻易出鞘的,遇到寻衅的人,若是不想轻易杀戮,那就只能暂避锋芒。

    会躲的人,才有赢的机会。

    白芝韵无疑是一个极其会躲的人。

    甚至堪称躲避的高手。

    光头壮汉大声喝道:“出手!”

    白芝韵左右闪躲接连的掌风,笑道:“我要是出手,你就没有出掌的机会了。”

    光头壮汉嚯嚯地把掌力往下拍去,虽是看准了白芝韵的天灵盖,结果却是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

    莫闻风三指捻着黑棋,笑道:“看来贤内助也极善谋略。”

    白徵筠两指夹着白棋,慢慢落下:“万事皆有章法,做事当然要先把章法弄明白,才好找到着手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道理,谈不上什么谋略不谋略的。”

    莫闻风笑道:“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明白的道理,白云公子倒是通透的人。”

    他将黑棋缓缓落下,棋子敲盘,发出一声轻轻的嗑哒声。

    白徵筠摇头笑道:“只是在下投胎投得好,日日听得禅机哲理,受了些许熏陶。在下本就在此占了些便宜,又怎好和他人无端比较。”

    白棋落子无声。

    白芝韵落地也是无声。

    光头壮汉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了,气急且喘长。

    他凝起内气,几乎全部灌注在这一掌里面,直冲白芝韵脸面。

    白芝韵以脚尖为轴,往后侧倒下,转了一个半圆,避开了掌风,又倒掠三尺,拔身而起,直冲光头壮汉而去。

    这一连窜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沓,更无浪费一瞬的时间和一丝的力气。她好像一只真的燕子,身法变换毫无凝滞。

    光头壮汉反倒被白芝韵那冲上来的身影惊得愣了。

    就是这一瞬!

    白芝韵顺着光头壮汉的臂膀,连踢他手上八处穴道。

    凌空一翻身,落到了他身后。

    她终于出手了。

    在光头壮汉后心一点。

    只用了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光头壮汉的手就垂下来,人也倒下了。

    他倒下的动静,并不比一座假山坍塌的动静小,激起落叶与尘埃数层。

    白芝韵早就一跃三丈远,避开灰尘。

    ——白衣不耐脏,弄脏太难洗了。

    莫闻风哈哈笑道:“白云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他们的棋局也结束了。

    白徵筠拱手道:“是场主相让了。”

    莫闻风道:“白云公子年少英杰,谦虚了。”

    白徵筠展扇摇了摇,不再说话。

    深秋摇扇固然奇怪,可和推来让去的谦辞相比,他还是比较乐意显得奇怪一些。

    莫闻风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道:“听闻白云公子有事寻在下,不知是何事?”

    白徵筠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说起这点,姜姜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顺利。

    他们自那荒废的小镇返回之后,就向蓝衣人提出了想要面见他们“场主”的要求,不料蓝衣人什么也没问,只说一句“话会带到”。

    姜姜都已经做好,要自己探找的准备了。

    不料当晚就有蓝衣人说,他们场主约他们第二日午后一见。

    简直顺利到不敢相信。

    姜姜本能地就觉得有蹊跷。

    白徵筠倒是似笑非笑地说:“或许别人心中磊落,觉得没什么不可见人的。”

    姜姜直觉这句话意有所指,无奈小狐狸和老狐狸还是不能比的,她暂时没想明白。

    莫闻风的回话,打断了姜姜的回想。

    “白云公子所说的陈年旧事,可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哦?”白徵筠道,“场主已经料到在下要问此事了?”

    莫闻风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落寞地说道:“这些年来,已经有太多人想要调查此事了。”

    白徵筠道:“我看场主有些伤心的样子,不知是为何?”

    莫闻风叹了一口气,望向远处:“旧事旧地,不见知音人。”

    白徵筠眼神微动:“场主为何有此一叹?”

    莫闻风道:“诸位听我一句劝,莫要再追查此事了,追查此事的人,都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此话怎讲?”

    莫闻风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只是很快又被他收敛了:“追查此事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知晓往事的人,也都接连逝世了。即便如此,你也非查不可吗?”

    白徵筠道:“非查不可。”

    莫闻风眼神凌厉地盯着他:“不惜一切?”

    白徵筠坚定道:“不惜一切。”

    莫闻风摇头叹息:“看来,是我意气消磨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白徵筠道:“那场主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吗?”

    莫闻风想起往事,表情悲痛:“你们可知,我为了查明真相,不但身边的亲人、朋友,他们几乎都送上了性命,就连我自己,也在那一场火灾之中,失去了两条腿!”

    白徵筠把目光落到了莫闻风的衣摆下。

    莫闻风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作为‘欢场’的场主,怎么不在人前露脸。”他一把掀开盖在自己腿上的毯子。

    那一双腿,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了!

    哪怕他们视觉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动漫化滤镜,也能看出来那颜色绝不是正常皮肤的颜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边飘来乌云,瞬间就把朗日遮蔽了。

    倾盆大雨哗啦一下就泼了下来。

    狂风大作。

    天地一片昏暗。

    白衣剑客不知按了哪里,有四根石柱从地上升起,弹出几片不知什么材质的板子,板子边沿有草席,将绳索一拉,席子垂下,暂时形成了一个避雨的亭子。

    这设计倒是巧妙。

    天色昏暗,姜姜掏出圆球小夜灯,照亮了一方空间。

    莫闻风笑道:“前些日子,轻素也拿了这样的一颗夜明珠给我,在下本以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颗,没想到竟还能再见着。”

    白徵筠笑道:“此珠乃是双明珠,本就是一对,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对。我虽输给了轻素姑娘,幸好家妹没有这爱赌的习惯,才得以保存下来。不然,等回家以后,家父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姜姜看他那诚挚的表情,觉得自己道行还是浅了。

    原来不是什么时候,都非得说真话不可。

    会玩会玩。

    莫闻风道:“白云公子,气魄非凡。”

    白徵筠重新提到:“不知城主这伤……”

    提起这茬,莫闻风的表情就变了。

    变得像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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