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说笑了,小女子只是一介寻常妇孺,大婚之日受您如此款待,可真是让人承受不起。”

    亦章抿嘴笑言,身子却不自觉发颤。

    天数阁地面全由石板铺就,初夏时节尚余寒气,恍惚不知坐地几时,腿已半麻了,手还勒得生疼,加之满头珠饰枷锁般将其层层挟住,如坠五里雾中,更觉身心疲惫不堪,胸中愤懑不已。

    被那宝物的失主绑走,无依无靠,绑缚在地,浑身冰冷,她眉间的迷惘、忧伤、愤怒随那锁链寸寸钳进她的手心。

    真是自作孽!

    虽说她只是随波逐流地走进婚姻,满怀不愿地嫁给林湛如,但今日本是她的大婚之日,她本该舒服畅快地拢上夫君的手臂,做个缄默贞静的新嫁娘去。如今却是被另一个男人掳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两相对比,亦章忽然觉得还是结婚更容易接受一些。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觊觎我府中珍宝!”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亦章的思绪。那阁主声中带怒,一袭黑色罩袍裹身,脸上更有青面獠牙掩其相貌,神态和年龄均看得不甚真切。

    “只怕是阁主认错了人,小女子初来乍到,不知礼数,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还请阁主见谅。”

    面具男子不以为然。他知道陈府的小姐最是个机敏的,这些把戏断不会蒙蔽了他,便右手拿起一枚芙蓉纹流苏白玉佩,在陈亦章眼前晃了晃:“这玉佩你可识得?”

    只往那阁主手里瞟了一眼,亦章便不再言语。这玉佩竟是丢在他那里了。

    完蛋了,搞砸了。小命难保了。

    据江湖传闻,她将会面临你死我活的酣斗,或是十指钻心的械刑。

    人皆言,天数阁阁主虽经商诚信,却嗜杀残忍,盗取天下财宝而不餍足,江南贾家、山东孙氏、琅琊王氏等名门望族皆横遭毒手。

    近日听闻包治百病的金陵明珠现身天数阁藏宝楼,可婚期迫在眉睫,谈判求珠绝无可能;若是嫁入林府,行动必然更为拘束;可不试明珠,母亲何日才能醒来……

    一番盘算,还是偷珠治病最为划算,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实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此行极其凶险,她早已做好了事成身殒的准备……

    “来人,松绑。”

    仅一会儿的功夫,新娘子回过神来,发觉此身已安然坐于乌木梳背扶手椅上,而体内漾出丝丝暖意,原来是座椅的靠背与座处皆细心地铺了垫子。眼前细丝袅袅,垂目一看,手中竟多了一杯热茶。

    亦章顿时哑然,与阁主面面相觑,想到今日遭遇种种,皆是身不由己,眸光微动,半天只吐出一句,“我还以为,做道上生意的天数阁阁主会更……”

    “会更,什么?”阁主垂目扫视茫然无措的新娘子,面上似有笑意:

    “你若真是寻常妇孺却也罢了,只是你打起了我阁中珍奇的主意,还躲过了我的机关阵,没想到,多年未见,不仅容貌生得愈发相似,身手竟也如此……”

    亦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面具男子自知失言,忙接上话:

    “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像。”

    室内一片寂静,惟余阁主自言自语道:“只是,你现在还比不上她。”

    “阁主可是认得我的母亲?”

    “不曾识得。”

    阁主转身递来一物,打开看来是橙黄色的粉末,“此为隋州云水寺特产的香木树皮制成,你若是不信,可差人去问医官。”

    亦章了然,这粉末正是挟珠而逃的游僧迷倒众人使用的长眠散。

    “你是要我帮你去隋州云水寺寻珠?”

    “聪明人。我这阁内不仅藏有天下的奇珍异宝,还有各地难寻的名贵药草,你替我办事之时,我将悉数往陈府奉上。”

    那阁主本是冷眼斜觑着她,而今亦章居然在他脸上品出了诡谲的笑容:“路途遥远,你只飞鸽传书便知。我保证,拿到明珠事先为你母亲治病。立字据为证,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这边,新娘子在天数阁内还未脱困,那边,她的未婚夫在乾福宫内也犯了难。

    “宣司水局少监裴之高、翊麾校尉林湛如入宫觐见——”

    …

    林湛如在乾福宫外恭默守静,直愣愣地站了两个时辰,女帝文兆怡已与那司水监的督事交谈了许久,还未见有召他进殿的迹象。少年人面上虽无甚表情,额侧显露的青筋和垂手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复杂心绪。终于,仕女唤他进殿,却不想,女帝释卷起身,见他的第一句话是:

    “隋州涝灾,林湛如,你可有什么见解?”

    门外等待时未打一字腹稿,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小小武官顿时蒙了,半晌才吐出几字:

    “臣以为,应加固堤坝……呃,疏通民渠。”

    声音逐渐小到细不可闻。

    少年人自残形愧,不觉面红耳赤,跪地长揖道:

    “臣有罪,竟只想着私事,未能为陛下和百姓分忧,请降罪!”

    文兆怡轻叹一声。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形貌相仿,本性似全然不同。涉世未深,直率单纯,可比他那豺狼虎豹般的爹爹好拿捏多了。若不是看在这孩子淳厚性善,堪为女子良配,她绝不会答应林序赐婚一事。自古朝堂险恶,单凭一腔热血断然无法立足,这小子还需多加历练。

    “不榖会准了你的赐告,但是,只给你三十天的时间。”

    “隋州百姓受灾,正是万物凋敝,百废待兴之时,此地正处在北夏边境,恐有地方流寇作乱,你可同隋州官员共拒匪寇;有线人传信,北夏细作混入隋州,不榖命你探查此事,若有线索,速速传信。”

    女帝本欲言尽于此,忽然思及湛如告假之因,眼中恍然惊现十八年前,她与她在月下舞剑切磋,吟诗作对,逸兴遄飞之景。不觉眼眸湿润,怅然喟叹。复而见湛如肃然跪于阶下,忙敛容正色道:

    “此外,务必要确保陈姑娘的安全。”

    “微臣叩谢圣恩,必当效犬马之劳,不辱使命。”

    *

    五月廿三,湛如面圣前一日,陈府外。

    临行之际,亦章向父亲墓碑磕了三个响头,摆上了四个据说是父亲生前爱吃的橘子,排出十来个酒杯按照当地风俗斟了五遍。

    她去意已决,日后只恐再无机会祭拜亡父。虽然她对这位父亲并无什么感情,但是她隐约在意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

    吊唁已结,仰头望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正是出游的好时光。若是母亲无病无灾,她或许正坐着花轿前往新郎官的府邸,时而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抬轿的脚夫汗如豆粒,时而偷偷掀起帘子瞟一眼未来的夫婿春风得意,这何尝不也是出游玩赏。

    不,或许她根本不会出嫁。她会一辈子赖在母亲身边,做个被宠溺的女儿。

    新郎官已被押解回府,林府派数十人驻留陈府,为不被侍卫发现,她随密道潜入陈府,向外祖父母和盘托出那桩交易,准备远行的背囊。

    进到东厢房,母亲苍白的脸庞一如往常,时深时浅的呼吸昭示着她依旧昏迷不醒,长长的睫毛宛若蛱蝶的触角。若是母亲长眠有梦,可是会如庄周一般变身蝴蝶?若她清梦中曾投下倒影,可会显现出这般场景:

    一位母亲手把手教她女儿背诵《明心诀》,陪她一同习武,从垂髫小儿到十七岁碧玉年华,将百般招式来回琢磨。

    不及细想,亦章将肩头的蛇皮布袋置于母亲梳妆的镜前,揭开包袱顿时傻了眼,这药材种种琳琅满目,倒是有海纳百川之势:山间雪莲、冬虫夏草、峭壁灵芝、海中鱼翅、雨林象髓……天数阁阁主果真履行诺言,把这么多好宝贝如约送上,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看来金陵明珠是势在必得了。

    “乖孙女,跟我来。”耳畔响起外祖母的方言软语,伴随着东厢房木门“吱呀”摆动,一只爬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

    外祖母转身迈出门框,夜晚的凉风穿堂而过,悄悄拉起老人翠绿色菊纹素裘的拖尾,天上玉盘照石板,月晖之下竟有清新净洁之感。亦章步履轻盈,三步一折,十步一回,紧随其后。陈府本是不大,短短的几步路似是比百步九折的巷陌还漫长。

    片刻之后,老人在屋前驻足而立。亦章远远瞧见这摆着青竹的玄关,这褐色额匾上所书之字,似如镜中影般倒映着童稚时的岁月:

    “步云门”

    这个地方她是来过的,三岁学拳压掌,拜母为师,此处是一切的缘起。

    关于“步云门”,江湖众人所知不多,略能说得上有几位曾经从戎的门徒,亦章的母亲算是其中一位。如此名声,或许只因它是江湖代代单传的门派,子弟稀少,数百年来近乎闭门造车。可若让其后人去江湖上秀一番花拳绣腿,就算是吹毛求疵的功夫大师也会拍手叫好。

    所谓一本《明心诀》,钻研一辈子,便是此派玄妙。

    门房大开,泠泠月光先祖孙俩一步入室,宝剑置于房内正中,无法分辨那映入眼帘的是皓月清辉还是如霜雪般的剑光。

    少时初见,踮脚未及,如今相逢,触手可得。

    “去年你十八岁的生辰,念你还是个小娃娃模样,除了读书习武之外没受过什么苦,因而不敢把我步云门世代相传的宝剑交予你。这把剑本是你母亲使用,如今你有任务在身,算是个下山历练的好时机,还望你珍惜此物。”

    外祖母命其跪接宝剑,亦章作揖跪身,将那宝剑慎重捧在双手中。

    “外婆,这剑可有什么名字?”

    “无名。”

    “据传,我派祖师曾言:‘剑本无名主,随人始得名;易主而易性,自有因果应。’好孩子,有关这把剑的真实名字,还需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救你娘性命固然要紧,只是莫忘了:若遇他人有难,我们力所能及之时,切不可袖手旁观。”

    “此外,你作为我步云门下子弟,务必恪守正念,长养浩然之气,方为侠者之道。谨记,谨记。”

    外祖父见亦章将行,又摸出那芙蓉纹白玉佩递给孙女:“亦章啊,你已是有主意的人了。这是方才天数阁差人送来的,替我们这些老骨头拿好它。”

    “孙女无能,前番大意失玉,此行路途艰难,恐有不测。此物如此贵重,还请您帮我妥善保存。”

    “那你出门在外,可要明哲保身,万万不可纵性逞强。你娘亲这边,有我和你外祖母作陪,不用担心。”

    祖孙两代人一番拥抱安慰后,外祖父佯装腹痛,走到侍卫面前,“哎呦”一声报臂下蹲,模样甚浮夸,引得门前警戒的侍卫皆上前问询。

    亦章不觉掩笑,回身牵马将行,眼角余光瞥见去年娘亲手植茉莉木已亭亭玉立,两三点玉白花苞缀着绿叶,对其盈盈露笑,心中顿觉释然,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马,轻拉缰绳扬长而去。

    侍卫们被骗,后知后觉,俱搔首跺足,有人跑出陈府欲追,但见:

    月下一点花疏影,唯余蹄疾响铃声。

章节目录

今日亦章不红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东木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东木十并收藏今日亦章不红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