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寺里的钟鼓悠悠作响,如历史的车辙滚滚划过天边,不留痕迹。

    禅房清幽宁静,正宜调息运气。

    亦章简单栉沐后换了件衣裳,如瀑黑发用黑檀木犀簪挽作高挑束发,一身薄薄的灰青芦雁纹细锦简装合宜身段,双臂半搭雕花窗棂,如黑珍珠似的眼睛静静遥望天空出神。

    今日是撞了什么运,天下突然掉下个好叔公,对她以礼相待,悉心照料。她对那人心存感激,心中却存疑虑。

    既是“叔公”,便是她丈夫的叔叔。她的丈夫……

    思及那日与他初见,她心中涌起的生涩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如缠乱的线头,没一点儿来由。

    纵使她知道自己这种对陌生男子的好奇心实属寻常,更何况对面是注定与她相伴一生的男子,她这般挂怀也是理所应当。

    难道,她竟是那见色起意之徒?那家伙,哼,武艺不精的小白脸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想他!

    亦章越想越气,近乎要捶胸顿足了,脑海中不断涌现出那张脸,那双眼睛,似乎要将她拉入无底的深潭。

    可她现在有要紧事要做,还是想把这层关系速速撇开,免得心头无故堆积了这许多儿女私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对,那林湛如还不是她的丈夫,只是她的未婚夫!二人只是定亲,还未成婚!如今她没有丈夫,这“叔公”也不成立,是不是?

    她问天,天不答,觉得这天越看越不对劲。

    不行,得找“叔公”问个清楚!

    初谷和尚自称是她“叔公”。他乃弥勒寺中住持,适才云游归来,恰与陈亦章交手,识其身份,为其备斋饭,安置在这客间禅房,无人打扰。

    约莫一个时辰前,初谷和尚召集寺内众人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僧人疯疯癫癫,趁初谷和尚远行,于市集斗酒赌钱玩乐,结果连输七七四十九局,佛串香珠尽数典当,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子,赌瘾难除,狠下心来欲剁五指,踌躇半日,未成,举苏乡绅放出的利息债艰难度日。

    没想到,苏乡绅催钱比催命鬼还急,派人十二时辰把守弥勒寺山门,逐个盘问香客,弄得弥勒寺日夜不宁。欠债的僧人见此事难以为继,便怂恿临时管事的和尚头儿给苏乡绅弄个法事排场,苏乡绅不用出钱。

    这么简单的套路,真有人上当么?有的。

    有些人生来便有些“钝感”,苏乡绅是其中之一,他果断入套,若瓮中之鳖,且四处招摇,洋洋得意。

    心大的苏乡绅视财如命。他老爹痰卡喉咙,半夜蹲茅坑提不上气,差点一命呜呼,此后病重,于是他欲为他爹做法事祛疾,见弥勒寺允诺分文不取,喜上眉梢,当即首肯。

    排场已尽,和尚要把恩怨两销,苏乡绅哪里答应。于是和尚们盯上了苏府母女,设计圈套邀其来寺,实以母女为质,逼迫苏乡绅销毁欠据。

    闻得妻女偷偷应邀赴寺,被人调戏,苏乡绅大梦初醒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奔至寺内寻妻女,来时身上只着薄薄的单衣,连打一百单八个哈欠,据说回府后发了高烧,至今未醒,母女俩倒是相安无事。

    黄脸混子当日只是路过,是来凑热闹的看客。他的戏份,就是从所有人身边路过。

    有人会问,怎个路过法?

    他原是个掮客,半路出家去少林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接着路过苏府办事与府内小厮起了争执,折了人家一条腿,欠了苏乡绅十贯钱,今番路过弥勒寺揩油苏小姐,被陈亦章揍得手脚哆嗦,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大夫路过他身边,说无法医治,告诫其只能平躺着静养数日。

    后有人说他出家了,有人说他又干回了掮客的行当。

    纸包不住火,欠债的僧众自以为设局天衣无缝,未料住持提前云游归来,将他们抓了个正着。

    初谷和尚听得冲突缘由后,即刻修书发往惠城县衙,请主簿调解利息贷一事,并下令寺内欠有苏乡绅贷款之僧、以及苏府事件合谋者受三十禅杖,永久承包寺内二十余间茅厕洒扫,一年之内不得踏出寺门。

    “依我看,这惩罚还是轻了些。”

    “陈姑娘有何见解?”

    亦章难掩嘴角笑意,伸手向初谷和尚比划数字:

    “要罚他们打扫寺门五百遍,抄经书六百遍,日日往佛前磕八百个响头,将自己的罪过向佛祖虔告一千遍,阿弥陀佛!”

    “真照你说得这么做,怕是菩提老祖来了也要被吓跑。”

    初谷和尚哈哈大笑,甚是自在,连带着亦章也释然而笑。

    笑声落下,禅房复又归于平静。亦章悄悄注视着这位约值不惑之年的僧人,他身着秋黄袈裟有如绫罗细绸,更衬其敦厚和蔼,周身散发出垂暮而质朴的香樟味,让亦章莫名联想到她的外公,或者是……

    父亲。

    这个称谓牵动她的思绪如波涛般翻滚,初谷和尚的话语徘徊在耳际:林府少爷、大礼未成、悔婚出逃、陈府小姐……

    亦章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顷刻间恢复如常。

    罢了,父亲的事情且随它去罢,而今唯有母亲等着我去救。

    陈亦章抬眸看向初谷和尚:

    “初谷师父,你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此话怎讲?”

    “你身为住持,自称是我叔公,云游千里,两耳不闻寺中事,连手下的僧人出去滥赌都一概不知,却把我这个闵城姑娘的家事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为何?”

    初谷和尚将桌上的翠湖龙井饮尽,笑道:

    “我与你不过是因缘际会,恰好在此地相遇罢了。关于我为何知晓这些,为何与你有这般亲缘,你且随意听听,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并不是因这层叔侄亲缘才这般对你的。”

    随即往别处禅室内取出几叠信笺交予亦章翻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往事:

    初谷,原名不详,少而家贫,笃志好学,无从致书,遂入江湖帮派“走蛇秀龙帮”,于前朝从军征北夏,也曾在军中见过陈亦章母亲:陈修姱。

    某天大雾,他作为步兵断后,不见左右,沙场万人相斗,他被一箭穿胸,重伤退役,幸得红芝山某贵人相救,赐法号“初谷”,教导百般武艺,于红芝山顿悟,出家为僧。

    早在帮中做事时,他就不擅御控他人,出家后愈加沉浸于提升武艺,钻研佛法。弥勒寺原住持本对他青眼有加,将住持之位属意于他。后来原住持仙逝,群龙无首,和尚们商议,认为他品行最佳,推举为住持。

    “举孝廉”背后,僧众们的算盘打得响亮,吃定了他性软面薄,不善经营。此番远行他走得匆忙,对寺内事宜疏于管控,致使事端频生。

    初谷曾与“走蛇秀龙帮”帮主结拜为兄弟,两人俱在军中,后因道不同而相行渐远。即便如此,情谊仍在,帮主重义,二人未绝音信,偶有书信往来。

    那“走蛇秀龙帮”虽已消亡,可这帮主仍存于世,且名声极大,朝中树敌颇多,旁人提起来都要抖三抖,他便是当朝刑部尚书,林湛如之父——林序。

    尺素寄情,最是相思之物。案几上的信笺有新有旧,按照年份远近依次排列,有些封面已有鱼鳞般的皱纹。

    谁想到曾经的梁山匪寇也会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亦章窥伺心大起,忙抚平发黄的褶皱信笺,随意抽出几封翻看。上面皆是林序的字迹,疾风劲草,风格豪放不羁。

    “初谷弟安否?近来天气转寒,须添置衣物,切记切记。”

    “宦游四方,倒是别有一番惬意滋味。今晨路过你寺,银杏繁茂,遍地金黄,想到此番美景,你可终日观赏,兄甚羡。”

    “当时你我落魄,俱落草为寇,今朝有幸共看长安花,却没了初来乍到的欢喜滋味。时过境迁,幸得你与寒梅在侧,吾心甚慰。”

    “寒梅?”亦章对此姓名有些印象,但模糊不清,故指信而问。

    “是他的妻子,就是湛如的娘亲。”初谷和尚笑言,“林兄虽自矜功伐,颇好浮夸,却也是重情之人。”

    许寒梅——林府夫人,林序的结发妻子,林湛如的母亲,她未来的婆婆。亦章忆起婚前请帖上所书之名。那日所见之林湛如,应是与他母亲有些相像的吧?

    多数信件不过是些亲朋嘘寒问暖之语,有些语句味同嚼蜡,装腔拿调,像是老男人之间的没话找话。

    又多翻了几苏信笺,俱是同样的说辞,亦章顿觉没趣,正欲整理信笺置于一旁,忽有一封赤红镶金请帖夹着湘帙飘落于地。亦章捡起信笺查看,那红纸黑字甚是惹眼:

    “我已求得圣上赐婚我儿湛如,女方乃太傅孔常芳、诰命夫人陈宝荣之外孙女,前骁骑营总将陈修姱之女陈亦章。”

    后书:“此女身体康健,容貌俊秀,性行疏朗,大有其母之风范。婚日设宴,你可一定要来。万不可以戒酒推辞。届时定备上你最爱喝的翠湖龙井。”

    其他的评价没有问题。但是,“身体康健”放在评价的最前面……相当于“好生养”?好吧,确实是爹爹给儿子选媳妇的第一标准。

    就是,有点令人生厌。亦章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想到嫁到林府可能得生一窝嗷嗷待哺的小人,娃娃们吵吵闹闹,丈夫终日不归,自己的身材日渐臃肿,陈亦章不禁寒毛直竖。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公。

    身旁的初谷和尚见亦章兴趣渐减,便打开了话匣子:“我很是为你母亲惋惜。她一身好武艺,实为巾帼之辈,又生逢其时,本该为朝廷效力,只可惜受伤退伍……”

    “叔公,您可认得此物?”

    亦章从包裹内拿出橙黄粉末,请初谷和尚辨认。

    “这是云水寺的东西,由寺中陈年香木所制成,年产不过半斤左右,极其稀有,应是寺中僧侣所持。你如何得来?”

    考虑到事态紧急,眼前这位叔公可能是唯一的破局之人,亦章便将偷珠结契之事透露给初谷和尚。片刻沉思后,初谷拿出素笺,挥羊毫于纸上,肃然道:

    “贫僧即刻修书一封,内书事件原委,你可随身带上,到时候亲手转交到云水寺住持手中。此人法号‘悟玄’,与我有些往来,其他人俱不可信。切不可把此事告知他人,以免打草惊蛇。”

    这信笺本是轻如鸿毛,如今却比千金还重。亦章慎重接过,收于素纹囊中。

    “陈修姱总将……陈姑娘,你母亲昏迷不醒,你本该快马加鞭赶赴隋州寻珠,为何今日还要来掺和我这弥勒寺的家事?”初谷和尚面露不解。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挺身而出呢?是因为外婆的那句“若遇他人有难,我们力所能及之时,切不可袖手旁观”突然福至心灵?是因为自己一时看了热闹,觉得不帮不行?或者为了世人常言的大词空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初出茅庐的侠女哪能想到这么多,万千思绪在脑海里游荡,各类语句皆有道理,亦章顷刻之间无法分辨孰对孰错。

    “我不知道。”

    亦章只是摇头,发出无奈的笑声,似是自嘲,又有自负之感:

    “在山门外,我还未找到理由,就已经站在那对母女面前了,许是少年意气作祟,略有些率性而为。多有得罪,抱歉。”

    她正视初谷和尚的眼睛,那目光略显稚嫩,然而澄澈鲜活。

    “我也不能保证每次都出手相助,只能量力而为,为弱小之人讨个公道。毕竟,我也是有私心的,看人看事未必全面,偶尔也会误伤了人,见谅。”

    对面的初谷和尚闻言,眯起眼睛,不作应答。亦章见这和尚的模样笼罩在夕阳之下,遍体金光,同殿内的弥勒佛倒有几分相似。半晌后,初谷颔首笑道:

    “既然如此,贫僧还有一件礼物要赠予你。亦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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