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云州,积雨新霁,水色溶溶。

    云州的印坊因为取水量大的缘由,惯是临溪修建。此刻雨后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南墙悬挂的印纸哗哗作响。有风卷起纸片,眼见着那一摞油墨未干的印纸即将被卷入溪水中,少女眼明手快抄起一块薄石板,当做镇纸压在上面。

    “叶姑娘真是麻利。”

    印坊掌柜掀帘进后院,刚好看到这一幕,笑道。

    灶底墨材燃烧的味道逐渐转为熟悉的微焦油脂气息,叶采苓心知这批制墨的油烟火候已到,转身熄灭灶火。

    等待收烟的档口,她把袖子挽得高了些,转身向掌柜的福了一福。

    “不敢当。”

    她犹豫了一晌,启唇道:“掌柜的,我知不妥,只是家母还等着药,敢问今日可否为我先结了这月的月钱?”

    掌柜的表情惊讶:“叶大竟没和你说?”

    见叶采苓不解,他道:“你哥已经把钱支走了。”

    “他前日便来过,言道已经和你说好,说你娘急着抓药,我便支了月钱给他。”

    叶采苓咬咬牙。

    便知道长兄又出去赌。

    她道:“无妨,我今日便找他要去。娘急着用钱抓药,想必他不敢乱花。”

    便是乱花,也要教他吐出来。

    掌柜的便点头,心道叶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做起事来却是个绝不含糊的,和她那长兄看着真真云泥之别。

    印坊的竹帘掀动时有碰撞声。

    叶采苓循声看去便是一愣:“哥?”

    她长兄叶大走进印坊。

    但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煞男人。

    为首的精瘦男人目光上下逡巡了一番,直接盯向她。

    轻哼了一声:“叶大这烂赌鬼,倒是真说了句实话。他这妹子确实生得不错。”

    又转头看向身后的打手:“喏,新买来的花娘,带人吧。”

    叶采苓腕骨传来剧痛,对方二话不说便上来钳着她手腕欲拖走。而长兄叶青山居然就在那里抱臂看着。

    “诸位爷,诸位爷——”印坊掌柜的和气生财惯了,此刻极慌,挺着胖乎乎的身子试图走到中间说和。

    他们印坊一直以来做些文墨生意,从未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但眼见着印坊帮忙的丫头要被当街带走,掌柜的不能不出来平事。

    掌柜的赔着笑望一眼那精瘦男子,道:“这丫头一贯是机灵的,要是哪里不慎惹着诸位爷了,小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苓姑娘,你要么也说说,看可否有误会?”

    “咳咳……咳。”她感觉到钳制她的手有些许放松。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叶采苓先是呛咳了几声,又知道时间紧迫,忙道:“几位爷,无意冒犯,但民女家住下马陵,家里无人乐籍,都是民籍,更无人做花娘——敢问几位爷是否识错人了?”

    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温和小意的模样。

    精瘦男人嗤笑一声,拿出一张文书硬塞到叶采苓眼前,强压着她的头让她看。

    “喏,这是你哥自愿写的,叶大的字,认识不?”

    凝神细看,真是她哥。已在那卖身文书上替她做主签了字。

    父亲早死,依《大周律》家里的确是长兄当家,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她咬紧牙关。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么?

    一旦被带回那劳什子酥红坊做花娘,就彻底没有转圜余地了。到时候被关进去,就算呼救大抵也不会有人听到。

    焦灼场面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

    一个伶俐小厮进门,身量尚小,着一身利落短衫,只脆生生道:“敢问掌柜的在何处?”

    印坊掌柜此刻正为此时焦头烂额,无暇再管顾生意,此刻苦着脸道:“我便是,只是——”

    “我们府里定了些墨锭,今日便约好了要来取。”小厮笑道:“敢问掌柜可否行个方便,主子尚在外面等着。”

    掌柜认出了这小厮,心知是贵客,但苦于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忙不迭道:“是石青小哥啊,您先稍等,稍等片刻。”

    “那我便先去和主子报一声。”

    石青也不恼,转身道。

    叶采苓此刻被扯住头发,耳朵里只听到这对话,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正在谈印坊的墨锭,若是将自己的利益与印坊绑定,或否有一线生机。

    突然,叶采苓望着那精瘦男人,语气坦然地道:“爷,民女知道了。是长兄叶大发卖的民女。”

    精瘦男人挑挑眉:“那便随我回……”

    叶采苓点点头,语气恳切:“但爷有所不知,民女母亲重病急需银两。民女已和印坊定好契约,须得把,把十两精工墨制出来送到谢府。大抵谢府管事还未告知家兄,但爷一问便知。”

    “此墨只有民女会制,若是误了谢府工期,府内怪罪下来怕是不妙。”

    不管怎么说,能周旋片刻都是好的。

    她总要想想办法。

    “哦?谢府?”

    精瘦男人此刻却是有点犯嘀咕了。

    他瞅着面前这丫头容色确实不错,会是个吸引恩客的好苗子。但要是她真和谢府牵扯上关系,他便也有几分忐忑,不欲沾手。

    谢府在云州根基深厚,家族从政从商者皆有。还出了个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传闻近日刚从京城回到云州。

    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这时候谁也不想触了谢府的霉头,哪怕是个制墨的小事。

    但眼前的丫头真能一力承办了这谢府制墨么,男人沉思。

    迎着对面男人打量的眼神,叶采苓硬咬住牙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若。

    “的确是谢府。”

    她道。

    天知道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了解到多少高门望族,此刻硬扯出来一个谢府,还是因为之前印坊承办过谢府的典籍印制。

    当时谢府给印坊的报酬极大方,但对应的要求也严苛的紧。连印刷的墨锭都是专门给印坊送去的。

    整齐的墨锭码在印坊门口。

    “地道的徽州墨啊。”她当时在印坊的师傅望着那些墨赞叹道:“真真是上好的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隽秀分明。”

    送墨的谢家家仆笑说:“师傅真是内行人。我们家大公子殿试结束下月要回来,公子用惯了此墨,故我们也提前备上。”

    大周的墨锭分两种,普通民众使的是油烟墨,墨迹浓黑清晰,日常使用足矣。而松烟墨工艺繁琐,且对松木品质要求颇多,故有一两松墨一两银的传闻。谢府大少爷用松烟墨印书,足见其家族地位。

    她当时在旁边听,便对这谢府的松烟墨有了些印象。

    精瘦男人仍不愿即将到手的钱袋子脱手,眼睛一转,却道:“那你跟我们先走,我另遣人去谢府问问。”

    完了——叶采苓心头一坠。

    *

    此刻院外,刚刚的小厮石青走去一驾考究的马车旁,低声向内禀报。

    “大公子,院内似有嘈杂,小的去看过情况,须得等上片刻。”

    “您看看是否先回府,还是再等些工夫?”

    车内静了片刻。

    “谢管事,石青年纪尚小。你便去看看罢。”

    车内青年人闲闲地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谢管事领命而去。

    他甫一走进院子,便和那精瘦男人直直打了个照面。

    精瘦男人不动声色地示意打手慢慢拉扯叶采苓出门,一面向院外走了几步,没好气地说:“你们买墨便买,一个两个在这里叽叽歪歪,我们酥红坊可碍着你们了?”

    谢管事对着这明显来自青楼的精瘦男人仍然保有礼数,开口道:

    “我等前来购墨。主子喜爱清净,敢问先生去向何方,可否先给我们行个方便?”

    谢管事眼神便示意到街巷上那黑色破旧马车之上。

    街巷狭窄,确实是挡住了后头那辆贵气的竹青色马车。

    精瘦男人这种市井人士惯会欺软怕硬,此刻见对方不好惹,便一边吆喝着自己的人让开路,一边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我们此去,呃,此去城南谢府。欲和谢府管事求证一下。”

    要是云州官场的人听到这话,此刻已经要笑掉大牙了。

    那谢府,寻常人等无法踏足半步,更别提这么一个青楼男子。本就不伦不类的紧,还敢说和谢府的人“求证”,单那谢府守门的小童就可以抡起扫帚打他们出来了。

    但管事显然修养很高。

    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身对着车内的人低语了几句,转头回来。

    “在下即谢府管事。先生欲求证何事?”

    谢府。

    她刚刚随意扯的名字,此刻府内之人却出现在眼前。

    怎么办?叶采苓水葱似的指甲竭力掐住手心,努力从疼痛中镇定住心神。

    精瘦男人倒是很高兴。

    在他的认知里面,不用去谢府大门敲门就很是不错了。

    他立即扯着叶采苓的衣领,示意她露脸给谢府管事看,道:“喏,这丫头,我们一两银子买的,结果她说已经承办了你们府里的制墨,那劳什子墨只有她会制。”

    男人用舌头贪婪地舔了舔牙齿:“若是真的,你们得把一两银赔我,还有今儿个带人的损失,不然你们可带不走她。”

    言语之间倒是已经信了几分这丫头已经被谢府定下了。

    但谢管事那边却犹豫起来。他面色依旧沉稳,心里却知道谢府采买墨锭一向有固定的制墨师傅。并且刚刚他也听了一耳朵院内的争执,似乎是这姑娘的兄长把她发卖到青楼了。

    想必她是为了脱身才出此言。

    但……

    此刻他的首要职责便是护送大公子回府,便也不愿再节外生枝。

    眼见管事却没有作声,叶采苓心一点一点落到谷底。

    “呦,看来这是不记得么?”

    精瘦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已经移了过来,对着的正是叶采苓:“走罢,人家贵人可不会被你蒙了。”

    “说什么制不制墨的,满嘴谎话。到了坊里你且等着,可得好好治治你这毛病。”

    叶采苓深呼吸,没有理睬精瘦男人。

    脑海里那根弦此刻绷得极紧。

    当年在印坊的记忆突然浮现的格外清晰,她心里知晓事情发展到这里,这会是她脱身唯一的机会了。

    那时,师傅还说了什么来着?

    事态愈急迫,便愈要清醒。

    一道温温婉婉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少女望着谢管事,明净小脸上一双眼睛甜润如荔,笑得从容镇定。

    好像面前确实是她的老熟人似的。

    “谢管事,您说过府内近日用墨量极大,那日府里便来人寻制墨师傅。”

    “婢子被选中是因为祖籍徽州歙县,自幼便耳濡目染,知晓松烟入墨之法。”

    谢管家心道她这分明是信口开河,但望着面前唇色些微有些苍白的少女,拒绝之言却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她的话:“——松烟入墨之法?”

    叶采苓目光清亮,微笑着点头。

    “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分明。”

    *

    油青篷布里传来窸窣的衣料声,有玉佩碰撞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君子佩玉,温雅端方。

    忽地一只清瘦的手撩起油青车蓬的帘幕。

    那手骨节分明,手腕没入衣袖之中,只露出袖口绣的半枝竹。

    “——确是我选的制墨之人。”

    对方没有露脸,声音轻而缓。明明听着是一把年青人的嗓子,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从容和沉稳。

    “谢管事,既然在此遇到她了,便直接携她一并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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