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墨铺内。

    叶采苓望着那摞起来直到铺顶横梁的墨锭,也不由得头疼了片刻。

    “静霜,这墨锭共有多少?”

    静霜翻着账本看了看。

    “个、十、百……三百,啊不,三千锭!”

    她本以为是三百锭,报出三千这个数字的时候声音有些抖。

    叶采苓摇摇头:“我看这墨心阁当年,的确是颇有些自恃。”

    “三千墨锭,他们竟以为能一次售出,最后不还是无力回天,最后让我们接手。”她转头道:“小苏,这批墨,可有验过品质?”

    学徒姑娘小苏立在一旁,此刻忙答话:“夫人,方才领回来,我尚未仔细查过墨性。但这批墨积压到现在,调和用的琼脂恐怕也已经失效了,我估摸着,墨性会有些受损。”

    “墨性受损的话,若是折价,大抵也能卖出一些……至少能抵掉我们盘下来这墨的成本。”静霜盘算道。

    叶采苓摇摇头:“你可知这批墨,墨心阁出让之时用了多少银子。”

    行商不宜多言,她手笼在袖筒,向店中的两人轻轻比了一个手势。

    “这价格,也就比市面上的售价低了两成。”

    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能如此?那我们就算想折价,是否也走不通了?”学徒小苏问。

    “苏姑娘想的对。”叶采苓点点头。

    当初两位行会会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巧舌如簧地劝她接手这批墨,她接手之前也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果然,墨心阁听到她要接手,早早地便报出了一个不低的价格。现在这些墨,已是她谈到最低价,方才拿下的。

    “若是做赠品呢?”静霜又提出想法。“行会此前说我们销货量不足,不如,直接把这批墨搭着我们铺子的货赠出去,这不就算上销量了。”

    叶采苓不答,反而转身问学徒。

    “小苏,你觉得如何。”

    小苏算是铺子里的老手了,要比侍女静霜在售墨方面多些经验。

    她顿了一下,道:“也是一个法子。但我们主售的宁明墨,来采买的往往都是各府里的人。这批墨的质量,恐怕即使做赠品,府里也未必瞧得上。”

    她取了些清水,放在砚台之中解墨。

    果然,这批墨心阁的墨锭,颜色偏浅淡,还容易晕染。

    “不能做赠品。”叶采苓一锤定音。

    “从商讲究的是经营口碑。这样行事,只会损害铺子的口碑,让对方拍手称快。”

    小苏点头,将手里的墨锭擦干,用绿绵纸再包起来。这是她一贯的习惯,在东家这里做事要谨慎,虽然是一批有问题的墨锭,但也不能随意浪费掉。

    “这绵纸,是你自己准备的么?”静霜好奇地问,“看着好看,你且让我细看下。”

    方才她手里的绵纸上有着精细的缠枝柳丝,又因为绵纸本就是浅淡的绿色,望着搭配得宜。

    小苏把绵纸递出来,叶采苓仔细看了看,笑道:“这纸除了触感不一样,样子倒是和京中的溪花笺一样呢。”

    “那是何物?这是我绣花的时候描的花样子,不想浪费了,故带来包墨。”

    “原是如此,确实很好看呢,小苏手巧的很。”静霜道。

    她转头问叶采苓,“夫人,那我们现下该如何?”

    却见叶采苓一张精致脸孔上,眼神专注,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绵纸。

    “小苏,你刚刚说这纸样子是绣花之时用的?那金陵当地,可曾有用溪花笺书写的习惯?”

    “夫人说的是彩色的纸笺么?”小苏摇摇头。“未曾见过。”

    叶采苓思索着。

    溪花笺,这里居然没有么。

    京中溪花笺色调众多,粉青月白,浅樱藤紫,又兼着形制大小各不相同,许多墨阁都会顺带售纸,少不了溪花笺。

    女子们时常买了写些闺阁闲天。

    她眼睛一亮。

    “夫人的意思是,从京中进些溪花笺做墨的赠品么?”静霜依旧没有放弃她赠品的想法。

    叶采苓摇摇头。

    “现下这么做,恐怕没法短时间打开销路,而且还可能会被商会那边诟病。说我们售的是纸笺而不是那批积压的墨锭。”

    “那我们该如何做?”

    叶采苓伸手拈来一块墨心阁的墨,拿了一张纸笺包了。

    又将墨锭放回原本的包装盒内。

    她道:“这样,便看不清纸笺的颜色了。”

    “这样真的有用么?”学徒小苏疑惑地看向这包装好的墨锭。

    叶采苓卖了个关子。

    “若说是否有用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个故事。”

    “前些年我曾在沧蒙江渡过江。江水湿冷,免不了有行人落入水中。”

    叶采苓话锋一转:“一身湿淋淋后,他们在岸边想买条布巾擦擦头发。却发现售卖的布巾都十分昂贵,最少也要二十文。”

    “在此时,我却看到一个售卖热姜茶的摊子,上面写着‘买热姜茶,可免费用布巾’。”

    “购买布巾后,这个小摊也只需要清洗晾晒便妥当了。如此,这个摊子是江边生意最好的。”

    “若是买布巾赠姜茶,就算他卖保底的价格,人们也会觉得不值当。”

    静霜恍然道:“而买姜茶,免费使用布巾,不知道为何,就觉得十分划算呢。”

    叶采苓点头。“正是。”

    “夫人的意思是,将这墨锭比作布巾?可若我们主售溪花笺,墨锭当做赠品,这不就与此前降价出售墨锭的法子相似了么?”

    小苏道:“进溪花笺需要成本,况且这批墨锭颜色浅淡,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叶采苓望着她赞许地点点头。

    “小苏是有心的。不过,你们放心,此事我已思虑过。”

    “行商,最后经营的还是人心。”

    “墨锭依旧是主售,溪花笺我们当做赠品。你们且看,销路会好的。”

    叶采苓笃定道。

    *

    “嗳,那软墨,你可买到了?”

    初夏的风吹动半透的软薄纱绡,闺房之中,桌上的镜子映出几位少女的容颜。她们正聚拢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近日金陵城的时兴事。

    被众人围在最中心的姚月,前几日便从闺中姐妹那里听说过,有家铺子在售墨。

    说是新制的软墨,方子特意改过。要配着铺子里赠的纸笺一起用。

    她本来不甚好奇的,因得各色的香果水粉都往往在初夏上市,她早早遣了家仆在一家胭脂铺子前蹲守着,只等他们家最新的香片来了,抢先买上。

    “买是买了,只是真有那么漂亮?”姚月道:“为着这墨,我都没买到素记铺子的寸玉香片呢。”

    “等你拆了便知晓了——你买了几锭?”

    “一人只能买三锭,所幸这墨锭裁的也不甚大,三锭都在这里了。”姚月向桌上一指。

    好友笑道:“你要不要现在拆了瞧瞧?”

    “弄得如此神秘。”

    姚月道,手指微微用力,拆开了那墨锭的外壳。

    外壳是浅褐牛皮纸叠的,被糊得严实。

    她眼前的墨锭,颜色似是稍浅些,但形状要比寻常的长方形墨锭比,多了些棱角。像是特意修整过的。

    但这配着墨锭的彩笺,却让她移不开眼了。

    纸幅不大,看着刚好能书写一两首律诗,颜色却极为雅致。从苍云逐渐褪为淡淡的蟹壳青,过渡十分自然,翻到背面,可以看到落着两个秀气的小字。

    溪花。

    她细细地看了,笑道:“这纸笺是叫溪花笺么?颜色确实是好看,金陵城里此前都是些白色、米黄的纸笺,这纸笺倒是漂亮。”

    友人一笑,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你手里这纸笺我也有了,你且拆下一锭。”

    第二锭,却让另一位少女发出惊喜的呼声。

    “这个色泽好看哎,我怎么还没有!”

    姚月也一愣。赠品不应当都是一样的么?她手里这张纸笺,却是晚霞一般的澄明之色,橙黄与暗蓝对撞在纸笺上,颜色鲜明。

    她似是反应过来,又拆一锭。

    这一锭所配的纸笺是浅淡的茜红色,均匀地铺展在纸面上,桃花一样的色泽。

    三块墨锭拆完,姚月笑道:“莫不是还有其他的色调罢?”

    “说对了。我那日拆完三锭,又遣人去再买了三锭,竟是没有重样的。”友人眨眨眼,从身后取出一张来:“这薄藤色,你没有罢?我那三锭里有薄藤和松青色,都极好看的。”

    那薄藤色的纸笺上,居然还拿墨浅浅地绘制了几枝紫藤花,让人都不舍得下笔。另一张松青色的虽然没有画图案,颜色也是少见。

    “这紫颜色确实招眼呢,你若是不喜欢,和我换好不好?我拿这张给你。”

    姚月移不开眼,只随手一指她刚刚抽到的茜红色纸笺。

    “我不与你换,这茜红色固然好看,数量可是最多的,你若是给我那张橙的,我可以思虑一下。”友人笑道。

    姚月心里仍放不下那张薄藤色花笺,却也不舍得友人指名想要的那张。那张两色相撞,颜色也很是好看呢。

    “现下你懂了罢?”友人一笑,也不提交换的事:“我缘何要让你买三锭,这么漂亮的纸笺,只怕买三锭还是不够呢。我自己也舍不得给人。”

    “况且有的纸笺上还会绘花,现在那铺子声音可是好着的,我瞧着那崔氏的小女儿已经遣人去了好几次了,怕是买了十几锭。”

    姚月一听,却是急了。

    “若是售完了怎么办?”她看看手里那三章纸笺,还想再买到一张薄藤色的。

    “那你只能再遣人去买了。”

    少女们来回传看那些彩笺,又有几人心动,遣家仆去排队了。

    *

    “夫人早料到这样的局面?”

    后院里,帮工小苏执一只娟秀的兼毫毛笔,正在纸笺上绘制花样子。

    叶采苓亲自上阵,在一旁给她递同色的纸笺。

    “你所指何事?”

    “就是,大家不止买一锭,反而会一次买三锭,甚至买更多。”小苏道。

    此前叶采苓说要制定规矩,限制顾客所购墨锭数量,她们几个帮工还觉得古怪。明明是为了提高销量,怎么反而要限制数量呢。

    谁知道销路一开,买墨的人却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直到今日,已经是大排长龙了。

    也不乏有人拿着某张溪花笺过来,只说指名要这一张。

    铺子里便会按着林彩夫人此前教的话术,道溪花笺数量有限,她们也不知晓何时能有相同的花笺。现下都是将花笺打包进墨锭里的。

    “这花笺是为了配墨锭方才赠的,客人您回去一定要用用这墨锭。”末了,帮工们还要再叮嘱一番。

    因为叶采苓订购京中的溪花笺的时候,特意嘱托过采买的伙计,纸质一定要柔韧且光滑。

    因此那批墨锭在这纸笺上书写的时候,却是并没有再出现晕染的情况。

    反而与纸笺的颜色搭配巧妙,望着相宜。

    有了销量作为底气,再见到金陵行会的吴会长的时候,叶采苓笑得极为从容。

    吴白羽作为制墨行业的龙头老大,此前销售那溪花笺的时候,他便已经得到手下报来的消息。

    想了一晌,已经明白这里面的关节,不得不暗叹叶采苓这一着走的精妙。

    她的铺子看似是销墨,实则是在销售这赠品纸笺。

    赠品机制又依着人心设计,那墨锭包装的不透明,恰恰让买者心有所盼。

    还再加一码,设计了带暗纹的花笺,让一部分即使已经购买花笺的人,也想再买些赌赌看,看看自己能否买到暗纹样式。

    因此,软墨与溪花笺,在闺阁女子之间口耳相传,又依靠着刻意制造的稀少花色,令众人趋之若鹜。

    此前滞销的墨锭,现下却是全数销售出去了。

    这位林夫人,商业头脑的确是有的。

    在商言商。

    吴白羽正色看面前的林夫人。

    “如此,今年的行会评判,商铺决计没有问题。”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他此刻的态度已经变得十分有礼。

    叶采苓同样从容地还一礼。

    临行时,吴白羽又谨慎地给叶采苓递了一句话。

    “林夫人,江南这一带,最近官场不太平。上头消息灵通,据传有京中大员要前来查访。”

    “咱们行商的,也要做好迎察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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