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语落在众人耳中。

    明明是温和到甚至有些退让的意思,却让人心里暗自生出一丝凉。

    为官者极少有糊涂的,此刻已经有下属暗暗交换着眼神,心里再次盘道着这位林夫人,与朝中大员到底是何关系。

    吴白羽更是盯着叶采苓。

    她知晓自己,方才放弃的是怎样的邀约么?

    今日是酒行梁喜组的局,但参加的都是金陵各行说的上话的人物。

    况且还是为首的京中大员在开口邀请她。

    场面微妙地静下来,鸥鸟在远处江滩起落,带出一阵翅膀扇动的窸窣。

    暗流涌动。

    叶采苓并没有理会。

    面对许多心思各异的目光,她依旧温柔从容地归拢衣袖,微施一礼。

    “多谢程尚书好意。”

    女子裙裾微微摆动,鬓间簪着的攒珠琉璃步摇被江风吹着有些偏移,流苏碰撞出细微的金石声。

    但背影端直而从容,一步一步走得决绝。

    轻轻掠过谢泓。

    向浮桥之上走去。

    沉默之中,众官目光只得再次移向为首的那位朝中大员。

    实在是因为,大员不动,他们也不敢迈动脚步。

    而谢泓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自己已经在浮桥尽头立了许久了。

    他依旧是负手而立,单侧手笼在袍袖之中,只任由江风吹动衣摆。

    眼睛只凝望着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影。

    谢泓入朝为官十载,自认为自己行事已经足够周全,但现下却无端地从心里生出一种失意。

    就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已经暗自滋长,脱离了他的控制。

    为何……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

    他微微皱起眉头,忍受胸口传来的那一阵没来由的抽痛。

    有什么事情,他一定尚不知晓。

    但自从她失去踪影。

    他已经竭尽全力去找,身边所有能发动的力量,都被他调用。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她没有告诉过他。

    方思虑到这一层。

    却见到浮桥中女子的身影踉跄了一下。

    *

    叶采苓的确是走的越来越慢。

    她只想着离开与时家兄妹另寻地方叙旧,却忽略了江水的自然节律。

    来苇青洲的时候,她与静霜有说有笑,还有几个食肆的婢女护在她身边,她一路从容过来,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江水。

    此时是未时。

    ——这正是涨潮的时辰。

    浮桥的锚固点在两岸,深深扎入土中。中间则用轻便稳固的杉木排成桥面。

    此刻桥面的高度已经不能再变化,而江水还在往上升。

    理智告诉她浮桥是安全的,但脚步却不受控制地逐渐放缓。

    水。

    铺天盖地,陷入口鼻的水。

    她独自一个人在浮桥上行走,却又下意识地开始疑惑,自己是否刚刚回到了坠江的时日。

    拼死取回的消息被温道盈截下,又得知温道盈与谢泓,太后赐婚,结下一段好姻缘。

    普天之下都各有各的喜事。

    唯有她像个笑话。

    船上明晃晃的刀尖好像又跳到眼前来了,刀尖和江水比,又孰好孰坏呢?

    脚步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停顿下来了。

    叶采苓浑身轻轻地颤抖,站在浮桥半途,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向何方去行。

    四面都是茫茫的江水。

    眼前好像在逐渐暗下来。

    “别怕。”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呼喝。

    那是青年人明亮的音色,但此刻却透出明显的紧张。

    手臂传来坚实有力的触感。

    她缓缓抬头,看到时青卓正盯着她。

    见她意识尚清醒,紧绷的神情方逐渐放松,变成关怀神色。

    方才,时青卓见她在浮桥上踌躇后似乎站立不稳。毫不迟疑地,连浮桥边上那一众官员都没有搭理,大步流星就向叶采苓那里行去。

    所幸他来的算是及时。

    叶采苓喘息了片刻,感觉眼前朦胧的雾气好像在逐渐消退了。

    她低头向时青卓道谢,换来对方洒脱一笑。

    “见你无事便好,怎么,是突然晕眩了么?”

    叶采苓轻轻地摇摇头。

    “……身体前些年受了寒,有些小毛病。不妨事。”

    时秋心从他们身后跑过来,伸手挽住叶采苓。

    “阿苓,我们走罢。”

    叶采苓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时秋心的身上,向她露出一个笑意。

    “走罢。”

    *

    “程尚书,程尚书?”

    梁喜亦步亦趋地一直跟在这位大员身后。

    但他今日做东,眼见着众人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又想到今日花费重金的饭菜,若再等可能就要暴殄天物。当下心一横,咬咬牙提醒了一句。

    “哦?”

    谢泓微微低垂双眼,天光落在他眉目之上,在眼前打出一小片暗影。

    再抬头,又是先前清正卓然的模样。

    他缓缓提起袍角,迈动脚步。

    步履从容,好像刚才只是在江头静静地赏了一会景色,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但只有谢泓自己知道。

    方才他一直立在浮桥尽头,目睹了全程。

    那两个人相携的背影就像烙在他眼前一样,就算现在他已经在江中食肆入座,却依旧挥之不去。

    即使后面,他看到是时家兄妹与她一起来的,最后也是三人共同离开。并不是她单独与时青卓一同离去。

    但谢泓依旧觉得十分不适应。

    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不能去想,不能去触碰。

    一碰便是连着血肉的疼。

    方才……时青卓奔跑过去的时候,谢泓并没有注意他,只望着叶采苓。

    但时青卓的担心太过于明显,奔跑时速度都极其快速。

    谢泓即使不看他,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身旁掠过一阵毫不迟疑的风。

    时小将军的关心来的太过直白与热烈。

    谢泓手指微微张开又合拢。

    像是想抓住什么。

    或许是刚刚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来的那阵步摇碰撞的琳琅清音。

    谢泓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压制住心里刚刚翻起的那一阵抽痛。

    她不认识他。

    或者说,她坚称自己不认识他。

    他真的好像把她弄丢了。

    *

    “主子。”

    “墨买回来了?”

    男子在几案前翻着书卷,抬头,见云白进来。

    云白手里抱着空包裹,苦笑道。

    “并无,铺子里的帮工只说,不售给同一人。还有许多其他的客人要购墨。”

    谢泓闻声没什么表示,目光还集中在书页上。

    他一直望着那一页,却是再也没有翻动过。

    “大公子,现下还需要小的做什么?”

    谢泓将手中书页一合。

    “云白,你今日去,可曾见到叶姑娘,不,林夫人?”

    云白摇摇头。

    “铺子里只有帮工,与静霜姑娘。”

    谢泓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日江中梁喜设宴邀请他们之后,他对这人的了解更深了些。梁喜此人做派看似是混不吝,但实则心里有一笔私账,遇事睚眦必报。

    那日魏氏惨案,起初巡按组便觉得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打过交道之后,他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而叶采苓曾在众人面前,说过行会摊派费的事情,当众下了梁喜的脸面。虽然这已是金陵众行会心照不宣的事,但有没有人拿到台面上,却看起来十分重要。

    若他对梁喜没有看错……

    叶采苓可能会遭到此人的报复。

    谢泓他已经另行遣人去墨铺守着了。

    此刻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便起身,唤云白备轿。

    “程尚书——”

    正在这关口,门口进来一人,言语态度极其恭敬。

    是金陵知州。

    见有事务需要处理,谢泓不得不一理袍袖,再次落座。

    金陵知州半躬着身子,小心地看了一眼谢泓的脸色。

    对方脸色不是很好,于是金陵知州本来想试探口风的计划,也就暂时搁置。

    只笑着说:“程尚书在金陵也呆了些时日,听闻部堂大人爱墨,小的也网罗了些不错的墨锭,若是大人看得上——”

    谢泓冷冷地看着他,并没让他落座,也不回应这明显示好的意图。

    “小的,还有一事要禀报。”

    见程尚书明显已经很不愉快,金陵知州也不再敢东拉西扯,慌忙开始汇报。

    谢泓按下心中那股无名火,坐在那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听了片刻,却是遽然起身。

    “你说,酒行要做何事?”

    *

    后院里叶采苓站着,双手轻轻地抱在胸前。

    那是一个下意识防御的动作。

    眼前那几个男子,显然来者不善。

    为首的男子笑嘻嘻地往柜台上一靠,捋起衣袖。

    叶采苓余光看到他刻意在显露臂上的刺青。

    “污蔑我们酒行的人,可是你?”

    “那日若不是我如实说,巡按组一定会更加生疑。何来污蔑此言?”叶采苓不卑不亢,只如实说道。

    听到她的话,光头男子唇角一撇。

    “我们行会做生意向来规矩,你怎的知晓我们有摊派费?莫不是看我们做的好,你与他们串通一气咯?”

    身后几个小喽啰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墨铺的大门。

    木门撞击背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叶采苓静静地立在那里,并没有被这种气氛所影响到。

    这种时刻,自证决计不会有效果,况且对方就是为了给她添堵而来。

    她心知此人难缠。

    “不动?这意思是,还是要我来请么?”光头男子一笑:“还请林夫人去梁府走一遭吧。”

    这一耽搁,门口又传来响动。

    却见梁喜走进来了,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怎么教你的,请个人都如此费劲哪?”

    “见过梁头儿!”

    先前几人都立在旁边了。

    梁喜进来,望望叶采苓的脸。

    忽地扬声道:“这不是林夫人么?那日江洲之上,可真是大威风啊。”

    语气里有几分刻意的亲昵,但又显得很虚伪。

    苇青洲之上,叶采苓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谢泓的邀请没错。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在那日赴宴的官员那里,却实则产生了不少的震动。许多人私下里去查探,这位林夫人与京中派来的程尚书是何关系。

    但都铩羽而归。

    林夫人是新寡,夫家背景神秘,在金陵城经营一家墨铺,从商已经两三载。

    将背景掀个底朝天,都查探不出来,她与京中程尚书的交集。

    梁喜此刻也在暗自揣摩。

    属下知道他的性子,今天过来就是要立规矩的。不管是谁,敢影响他金陵酒行的生意,都要吃点苦头。

    只是他今日来了这墨铺方才知晓,要吃苦头的,是这位林夫人。

    若是她真的与京中牵扯颇深……这人,还能不能动?

    梁喜在心中权衡着,表情阴晴不定。

    下属在一旁按耐不住了,已经上手扯她手臂。

    梁喜还在犹豫。

    这林夫人若真是背景通天,他还真的不敢动。但他并没有查出来她身后的背景,会不会,那日江州只是一场寻常的拒绝?

    她毕竟是个女子,可能只是眼皮子浅,顺嘴拒绝了。

    况且那日,明明最后程尚书表情并不算很好。应该是对她也有些意见。

    想到这一关节,梁喜心头一松,也就任着下属扯她出门了。

    这位林夫人,应当是并不算什么重要人物。

    院外一阵车马急停的声音,

    很快,从外间步入一个男子。

    光头男子走在前头,皱着眉头打量对方。梁喜尚在里面,没有出面。

    男子一身玄色暗纹直裰,脊背挺直,气度高华。

    光影起落间,他眉头微蹙,大步向这里行来。

    平日里清正斯文的一张脸,此刻收回那份温然,便显得清寒肃杀起来。

    看着年纪尚轻,但那种气息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气势矮上了三分。

    这人是哪位金陵大员么?

    他怎么未曾见过。

    回过神来,光头男子却又硬气起来。

    金陵城里,没有他梁主子摆不平的事。况且主子这会就在他身后呢。

    于是光头并不搭理走进来的男子,手里拉扯的动作还在继续。

    谢泓眸光冷然。

    身后已经有人小跑着过来,将光头男子的手狠狠打开。梁喜认清那人的脸,赶忙出来,脸色极其谄媚。

    “放开!别扰了贵人!”

    梁喜几步走上来伸手欲握住谢泓的手,嘴里连声唤谢泓。不忘转头呵斥一句光头男子,令他马上松开手。

    梁喜在一旁讪讪地笑着,心里叫苦不迭。

    今日真是不宜行事。

    再睨一眼程尚书冰寒的神色,他心里又沉了几分。

    今日这一遭,怕是真的走错了。

    这两人绝对牵扯颇深。若不是如此,怎么一动这林夫人,程尚书却来的如此之巧?

    现下,他只能当即对自己的属下再呵斥几句,试图挽回一些颜面。

    “怎么做事的?惊扰了贵人,还不跪下!”

    光头男子立即跪倒在地,犹豫了片刻,又加了些码匍匐在地上。

    谢泓一双眼睛此刻一扫之前的温缓清正,周身气息仿佛被冰雪包裹。

    莫名的让人想起冬日承霜的寒松。

    他没有分半点关注给诚惶诚恐的梁喜,只匆匆地过去,伸出手臂欲扶一旁的女子。

    “……你可安好?”

    那枝条已经绷到了极致。

    叶采苓睫羽低垂,恰到好处地遮住她一双眼睛,避开了两人目光的触碰。

    唇瓣轻启,还是那个谢泓不愿听到的称呼。

    “程尚书……多谢。”

    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十分决然。

    还是不认识他,是么?

    谢泓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那根弦绷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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