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梁,元旭三十一年秋。

    草生霞色,北雁南归。

    西地的流云岗曾是东梁国土,却因一场败仗,成了西地的地盘,是为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岗,传闻隐世高人携徒居于其上,可山门难进,终究不得而知此言真假。

    此时,高人之徒小沛正手托下巴,坐在树下发呆。

    她手捻一片半橙半红的三角枫叶,是师父从西地摘来赠她的。东梁没有这种树。

    小沛本来还觉得这叶子新奇,着色鲜艳灵动,走哪都喜揣一片。可此时此刻,却恨不得就地挖坑,将叶子埋了作春泥。

    小沛小小叹息一声:谁叫这枫叶三角,越看越像把吃胖了的宝刀。

    好颜色虽一分未少,可她此时最不想见的,便是任何能让她联想到刀的事物,可真是撞霉头上了。

    “一直逃避也不是法子……”小沛嘀咕一句,揉了揉脸,从怀里掏出一本黄纸册。

    这本册子是藏刀人一脉单传的事迹谱,上面有每一位藏刀人前辈画下的刀纸,和毕生所骄傲的事迹。

    小沛是个孤儿,自大有记忆起,便和师父恭子清在一起。恭子清告诉她,她是藏刀人,是天下最好的机关师,此生最重要的事便是铸天下第一刀,将其赠给缘人。

    出世搅乱江湖水,便是他们一脉单传的命。

    小沛在机关技艺上还算有些天赋,可闯江湖的日子一日一日的近,她却交不出这把刀。

    功夫扎实,图纸绘成,独独缺了铸刀材。

    手指毫无目的,翻动腿上黄纸册,上面每隔几页就有机关图纸,笔迹意气风发见字如人,至半只余空白静待书画。

    刀材无解。

    小沛撇撇嘴,哗啦啦倒着继续翻书。

    落叶扰清静,小沛欲抬手挡开,手指却忽然顿住,指尖迫切划过一行字。

    ——边角玉料,美而有瑕,献与九五,反谋勋爵。

    书文记载完整事迹,陛下如获至宝,以玉打镯,赐主支嫡系子弟发妻,名唤嫡妻玉。

    小沛心想:“若此玉当真名副其实,说什么我也得磨一块下来镶在刀上。”

    光转水波白纹,雾撞清潭霞光。

    逐字逐句念了一遍,光是想想便叫她美了个云里雾里,登时一个激灵跃起来,拖着皮鞋哒哒哒跑上石阶,颊旁几撮小辫,银铃叮铃作响,与山上的悠扬琴声绕在一起。

    她想要美玉,她想找个未成婚的袁家子为夫君。

    山顶白雾缭绕似仙境,一座山心亭若隐若现,其中有小沛的师父,以机关之术闻名江湖的梨川郎君恭子清。

    “师父,我想嫁人。”小沛停在山心亭外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一开口便是直白大胆。

    但鼓起勇气说完,还是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弹琴的男人。

    男人身着异族服饰,并未抬头,指尖却是勾错了一个音,草草拨了两下,最后停了下来。

    铃声错落,恭子清转过头,一双琥珀色的浅眸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她笑意盈盈,由着他看。

    “看上什么宝物了?”对方移开视线,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嗓音平淡地问道。

    小沛嘻嘻一笑,只道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师父:“我想要袁家的嫡妻玉。”

    “大皇子蠢笨如猪,五皇子心术不正,噢,忘了一个招猫逗狗的端王世子。”

    恭子清的话里没有一句好词,堵的小沛哑口无言,可脑中却止不住跑偏:三个袁家子,她嫁谁比较好跑路。

    小沛眉头微蹙,这真是个难题。

    “常人循规蹈矩,既破财又费力,你可记好了,世人笑傻不笑奸,倘若你想要的是玉,也仅有玉,那便只需要得到玉。不论多卑鄙,多无耻,他人不会看到你如何谋求,他们只愿见到,你最后得到了玉。”

    恭子清的嗓音轻柔缱绻,说的话却与从前教她的东西完全相悖。

    小沛有些迷茫,忙追问,“可我这么做,不就成了恶人?”

    恭子清轻笑一声,抬眼温柔地看过来,“一没杀人放火,二没趁火打劫,三未夺人所爱,如何便成了恶人?何况善恶本由心定,你是藏刀之人,此生所求,不过一字‘缘’矣,可袁氏不一样。”恭子清目光幽深,“他们失去一块玉能以千千万万块顶上。”

    眼中几分复杂,叫她读不懂,索性抛之脑后,只道是,听君一席话少掉十回沟。

    小沛水灵灵的眸子转了转,心中忽然有了想法,也有了底气,一双圆眼笑的弯弯的,意气风发道:“师父可等着瞧,我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好的藏刀人。”

    她恨不得立马杀到那皇帝小儿的藏宝库,转身便走出山心亭。

    她见过无数宝物,想必,就算皇城处处有黄金,也没有东西能绊的住她。

    早去早回。

    才迈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果然见恭子清正端坐在琴前看她,见她回头,温润地笑了一下,倏然抬手,袖中暗器飒飒,精准击落辫上铃铛。

    铃响清脆,相继撞地。

    “皇城多走狗,铃铛带着容易闯祸,我替你收着,后年回来再帮你系回去。”

    眼眶微热,小沛笑着保证道:“一年便够了,我明年就回来。”

    恭子清道:“为师不信嘛。”

    小沛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恭子清无声控诉:

    师徒之间能不能多点信任啊。

    恭子清眉眼中尽是宠溺,道:“过来,拉勾盖章,反悔的小丫头要变成小花猫。”

    小沛觉得师父孩子气,鼓着腮帮子抗议:“流云岗下的三岁小儿都不兴这个!”

    想要元旭帝死的人太多,江湖势力当年,并不属意这位中宫所出的嫡次子,朝官之中,则有许多两朝老臣,这帮人的毕生所愿,是追随仁君。

    可传闻,今上残害手足,致残嫡兄,更是一把大火斩草除根,偌大的端王府只活了个世子。

    何谈“仁”字?

    如今元旭帝年近花甲,老来怕死,不仅不与后妃同寝,招揽江湖名士的风云令,也是如白雪一般,纷纷扬扬的下。

    梨川郎君一方人物,自然也接到了风云令。

    可恭子清烧了撕了,未答应一次。

    *

    虽有好马,从边域至东梁皇城,也足足花了月余。好容易到了,本想先歇息,见识下与边域不同的风土人情,无奈胸腔轰鸣,如何也不平息,当晚便几个翻身进了宫。

    藏宝库筑在养心殿不远处,照道理,应有许多高手暗卫。可不知为何,她一路猫过来,却是如鱼得水。

    “明明是个藏宝龙洞,还得装模作样建个书房。”环顾一圈后,小沛卸下警惕摇摇头。

    “这工匠水平不行。”

    叫她一眼识破全部机关,桌上砚台,墙上将军猎鹰图以及花瓶背后的虎娃娃,一共三处。

    依次按下机关,不出所料,书柜移开,现出一条昏黄地道。

    道口置一火盆,烧的不旺不消,其中堆着些海黄小球,是为滚烛,放入石阶旁侧道口,咕噜一滚,便由近至远亮堂了整个藏宝阁。

    不知几代功劳,珠砾堆砌,层层小墙金光宝气,小沛走的腰酸腿痛,依旧一眼望不到头。刚想感慨,“这主人家也不怕迷路。”便见架上一个繁复紫盒。

    何人献宝,何地所得,一一对应放置竹片,写的明白。

    盒中若干玉镯,不知是否只剩这么多。小沛想起师父的话,索性不做犹豫,拿起一支套至腕上。

    袁家子弟多,若有一个断袖,岂不就派不上用场了?

    “我不贪心,只拿一个。”

    只道是这玉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要全身而退,忽然感到冷风刮面,立马暗叫不好,头也不回,抓起手边玉如意掷向身后,闪身躲至架后。

    来人擅使暗器,一击打碎如意,玉渣四散,猛然钉上柜子,绿豆大小,却将盈满器物的柜子撞得叮呤桄榔,可想而知内力暴横。

    此时小沛方看清,来人所用武器,是一枚半指长的小镖。

    镖上雕刻流水梅花纹,是东极天死士。

    死士就如东梁皇室的玉,于东极天而言,死了便死了,因此打法狠辣,以命换命。

    可对方不要命,她要啊。

    硬刚两败俱伤,运气差也许流血而亡。小沛选择走为上计,近处竹片,袖中软带,缠作简弓,携珠玉为箭。虽无章法,所幸有效,拖住对方争取时间。

    藏宝库内,十步一机关,小沛颤手贴墙,转动齿轮,顶格訇然打开,黑影铺天坠下,百余羽箭携力破空,爆鸣声密不透风,朝死士直去。小沛正要松口气,却听利物相击,箭羽劈折,皆被游刃有余挡下。

    看的小沛心里发凉,指节慌忙压下另处暗槽。

    火光逶迤,明灭一瞬,齿轮接连相嵌,石砖上乍现一张盖地巨网,将死士网住,擒至空中,一时无处借力,竟是困住。

    对方身着夜行衣,脸蒙的比自己还严实,只露双眸子,被烛火照的偏棕,想来是不甚光明的野路子。

    小沛只想收回方才对工匠的评价,这机关设计的。

    绝,实在是太绝了。

    不过夜黑风高时,除了狼狈为奸,只有杀人灭口。小沛胡乱打了几个手势,比了个狼,又指了指自己的背,和对方得意地商量:我们狼狈为奸怎么样?

    对方眼中愕然,手里却是白刃一闪,吓得小沛不敢停留,撒腿就跑。

    不得不说,藏宝库今日好似捅了盗贼窝,来了一个又一个。

    偏偏这位新来的好兄弟,走的还是她的来时路。

    因着不想节外生枝,她临时决定改变路径,寻了一处偏僻宫墙翻出。

    不知怎地,小沛油然生出些不安,低头看向腕上玉镯,恰好目睹这千辛万苦得来的宝物,咔嚓一下,清脆无比,裂成几块叮铃咣啷摔在地上。

    小沛嘴角扯了扯,捡起最钝的那片,抬脚跺了几下碎玉。

    还好她所需甚少,还好这比指甲盖大一点的玉块,镶在刀柄画龙点睛正合适。

    将玉收进荷包,其中还有几块顺手牵羊的金子。想来买几匹好马,月内便能回到流云岗,到时候,她定要让师父端着麻酱拌面好好夸夸自己。

    小沛眨了眨眼,步子几不可察带了几分轻快。

    夜色如水,明月当空,远近之间零星火光,如萤火虫一样渺小。

    不远不近处模糊传来一阵哭声,虚无缥缈,连带莫名飘来的一股异香。小沛吸了一口,却是面色一变,蹙眉捂脸。

    毋庸置疑,这绝对是她闻过最难闻的迷药。

    许是药下太重,香味堆积,刺鼻熏闷,她虽意识清明,却舌尖酸涩,胸口涌起呕意。

    身后骤然响起脚步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往底地上一躺。

    左右自己不属于皇城,谁也困不住她。

    只是奇怪,为何皇城已在天子脚下,却好似没有半分王法?天还未亮,破事便一桩接一桩。

    藏宝库便罢,其中宝贝,确是价值连城,一件可换百姓五世衣食无忧。

    可大半夜的,在街上强抢民女,甚至手法颇为熟练,未免也太邪门了吧。

    小沛攥紧拳头,心道,若是来人当真图谋不轨,她便让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去。

    “衣裳料子,瞧着不是显贵人家出来的。”听着是个上年纪的婆子。

    “这不废话嘛!你见皇城哪户显贵家的小姐,这个点还在街上溜达。”

    “你快看看她的模样行不行。”

    “这就来了。”

    小沛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模样?什么行不行?

    还有,她的衣服料子是西地的火浣布,是可抵刀戳火烧的好料子,一匹千金,绫罗绸缎也难比。

    下巴忽然被粗糙的指腹摩挲几下,她听见那婆子对同伴道,“是个美人胚子,就是年纪有些小,瞧着最多及笄。”

    她本不喜欢以貌取人,听到此处,更是疑心这群人是否是夜半捡尸的好色之徒。

    正要摸出几枚银针,却听同伴接话道:

    “就她了,就她了,把她带回去让夫人瞧瞧行不行,行的话咱俩也能歇息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在这蹲了这么多天,我看貂蝉都得赛母猪了。”

    什么夫人?难不成,这夫人好女色,要强抢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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